“正哥哥你有所不知。阿凌不敢進這家酒樓。這家酒店原叫黃家酒樓,是梧葉州的一位黃老爺所開。當年我姐夫惜花哥剛救了我出離囚所,就先帶我進了這家酒樓。他在那大廳里的白墻上畫了一幅紫牡丹,無論白天夜里、有光無光,他畫的花都清麗艷絕,不可方物。所以這酒樓才叫‘惜花居’。想我那姐夫哥疼了我七年吶……如今我二次來此,惜花哥卻沒回來,你讓我有什么臉再回舊地呢…我……”
“阿凌!若是我,沒有這過往便罷,要有這舊事,那我非回去不可。有些恩情忘不掉,也絕對不可以忘!”厲正詰說著,愈發(fā)加力攬了阿凌的腰:“走。你想想,放在心上的人,你躲得掉嗎?這位駙馬爺,我雖沒見過,但也是認識的。當初啊,我在軍中,原該三年一換防,軍士也可趁機休假半月。結果,我們連干了九年都沒換防。先帝爺是徹底把這事給忘了。駙馬爺為了上奏提醒先皇,給先皇下令打了一頓。可接著他又貼了許多錢銀,費時費力的幫我們這些不相識的人遞家信,還替我們解決家里的困難。我家的磨房因地動震塌,是他貼銀子幫我修的。我以前一個人老愛來這兒,卻沒留心那畫是他畫的。”厲大人眨巴了一下眼道:“你也別笑我。琴棋書畫,我是一竅不通,人家說一萬遍,我也不留神的。”
二人這般進了酒樓,見靠著那《紫牡丹》近的位子,早已給別的客人占去了,但這酒樓里,酒客稀少,統(tǒng)共也不見幾個人。厲正詰見兆凌郁郁不樂,忙喚過小二,一面招呼了幾樣好菜,一面微笑道:“你這個人可真是奇人!人家坐了你的位子,哪個不是前呼后擁,風風光光的!今兒咱們在鮑府門前分開的時候,我也曾瞄了一眼你的銀袋,一瞧可知,沒啥銀票,碎銀子少說也有三百之數(shù),如今還沒到一個半時辰,怎么折騰的一文不剩了?”
厲大人說這話的時候,阿凌的眼淚正一顆顆落在他面前的茶水里呢。他原本癡癡地看向《紫牡丹》畫的那邊,思緒也飄出去想到了以前。聽了厲大人的話,他迅速抬起深綠的寬袖子,拭去了幾顆淚珠,收起思念惜花的心思,順著他的話說道:“你這人莫非真做過賊!怎的連我?guī)Я硕嗌馘X都門兒清呢?”
“我是上街抓賊練的眼色。皇…兆公子慎言!其實啊……”厲大人抿了抿厚厚的唇,在心里權衡了一番才道:“兆公子你也別惱。在下算是瞧出來了!慈不掌兵、義不掌財,偏偏你心慈面軟,還極重義氣,自然就把自個弄的像個窮書生了。我可能掐會算呢…你是不是把銀子交給我?guī)煾担ス荃U將軍的后事了?”
阿凌道:“沒錯。老鮑交待,字據(jù)不是忠義寫的,你可查實了?”
厲正詰答道:“是我太高看老鮑了。李監(jiān)軍說,字跡不同,印是真的。快吃吧,吃完咱回去迎賓館,去會會楊二總管。”
二人聊著話,便聽近處的一個酒客道:“這惜花居,自有了惜花郎真跡以來,一向生意興隆。哪知這桑日人一來啊,連飯館也受害呢!”
另一個年紀大些的道:“李兄!你不知道!桑日人才沒影響惜花居呢,真正的原因,我知道!還不是為了今年這老板家四公子跳河的事兒。我聽說啊,這黃四公子名叫黃夕嵐。他本已是這酒樓總號也就是這兒的少東家!聽說他和同窗好友爭一個女子,可人家選了另一位公子!這黃四公子就為此跑到妒女津去找那女子理論,這情愛之事哪能理論的?三句兩句不合,這黃少東家就跳了河!迦仙州的何師爺怕欽差到訪時,知道了有人尋短的事兒覺著晦氣,忙打撈了黃公子的尸首,就近找地埋葬了。叫黃老爺夫婦簽了尸單,就了結了這檔子事。黃老爺財大勢大,哪肯與官府罷休?一路上告,告到咱這龍都衙門,龍都尹宋玄緋大人挖了黃夕嵐的尸首查驗,得出此子腰間有脅迫傷,系被人裹挾,生生扔進河里的!黃老爺一家折騰多時,誰知新皇代朝,官員位子不穩(wěn),連宋大人也降了職。黃老爺討公道處處碰壁,本來就憋屈,誰知這時又有人上門來討賬,原來黃四債臺高筑,怪不得會給人丟進河呀!”
“這是怎么說呢?”
原本這個黃公子還成,是從不上賭桌的。可他前時認識了那個李三把!這人你也知道吧?他是先皇立的國師——李蔭李大人!這個爛賭鬼,和黃四公子結交,兩人同上賭桌,李蔭賊子輸了就賴到黃四身上,黃四本人賭技也差,自己也輸了好些錢,兩下里加在一起,金山銀山也搬得空!黃老爺一時拿不出這么多現(xiàn)錢還債,又知道了一向“讀書識理”的兒子成了這種人,老爺子一氣之下就瘋了。因黃老平常十分吝嗇對子女又很是苛刻,所以剩下的三個兒子分了財產(chǎn),帶著各自娘親出府安家,再也不理黃老爺,黃老爺受了些活罪,在八天前下世了。老夫人東拼西湊湊到銀子還了賭債,現(xiàn)也不指望給黃四翻案了,便去衙門銷了案,一心再經(jīng)營這酒樓。可酒樓遭了變故,哪還如從前呢?
老夫人所出的正是老四,本是因老四特受寵才被扶正的。黃老爺?shù)脑浯蠓蛉藷o子,給幾個妾室輪番欺壓,二十多歲就去世了!現(xiàn)在這老夫人,本是老爺?shù)牡谒姆挎瑓s是對黃家最忠的。黃公子的事不了了之以后,老夫人和老管家商議著剛要振作,老大、老二、老三及他們的娘連番鬧上陣,小小館子里,這熱鬧已看了好幾陣!老兄,能有如今這光景,已是很好了!我看這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罷了!李兄,你喜歡丹青趕緊早點來臨摹!畫圣仙去,這幅《紫牡丹》早晚不保,我看,不久肯定要給這幫不肖子孫敗掉的!也不是我愛打聽這別家的閑事,我是拜了李荏苒大人為師學畫,越學越心疼這葉畫圣的名畫呀…唉!
阿凌和厲正詰好好坐在位子上,卻清清楚楚的聽見了二酒客關于這惜花居的對話,厲大人自是坦坦蕩蕩,依舊大口吃著蜜餞,還不停遞給阿凌吃,厲大人道:“阿凌…兆公子,你莫非好東西吃得慣了,一點兒也看不上我點的這些菜不成?”
阿凌眼神迷離,十分惋惜地嘆聲連連,他十分鄭重地瞧了厲正詰,美目中又有淚光隱隱,他深皺雙眉,眉心的皺痕如同刀刻:“厲兄,說句實話,你真的認為我是個良善之人?如果我告訴你,方才那客人說的黃四公子,我認識。我不僅認識,還與他的死有直接的關系,可以說,他是死在我的心意之下,是我將他治死的!”
“阿凌,你說的當真?”
“對。當初……”
我認為黃夕嵐不仁不義,陷害從小到大的好友,害得人家好好的一家子,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心里恨極了他,卻還給他機會,不想奪了他的命。哪知他一點悔意也沒有,王法又不好定他有罪!我也是沒有辦法,只好說他犯了欺君之罪,但到那時我還想放他悔改,可是……
“那黃夕嵐原來是個壞種,此等人骨子里都是黑的,他確實不足惜!咱們以后也不必再提起這事兒……”厲大人聽完了兆凌所述黃夕嵐的過往,一向公正的他也有了片時的偏心,正詰急忙喚小二會過了帳,急火火拉著阿凌離去,走到店門外,正詰拽著阿凌的袖子跑了一陣,因為不忍見他咳得極兇,又撫著他的背順了好一陣,待他喘息平了,正詰才平平和和對他道:“阿凌!你若不坐龍位,此事就算落在小臣我的手里,也沒法替你和衛(wèi)流光脫罪啊。你雖是為了義氣,也是出于一腔正氣,可你和流光,卻也不能就此了結了黃四的命吶。可見,這行俠仗義,往往要以武犯禁,極容易不合規(guī)矩!有時雖不違人情,卻與法相悖。你雖替人主持了公道,卻違了法度,著實傷害了黃老爺和老夫人等人吶。”
“黃老爺要是知道他兒子陰狠險詐,肯定也不會縱著他的。”
34歲的厲正詰,一雙眼中閃著星輝般的光彩,那臉上卻掛著那無賴子弟常見的壞笑,整張臉都亮了起來,他頭搖得像撥浪鼓,露了兩排雪白的牙說道:“非也,非也!人都護犢,這護犢二字,字面上雖是專指子女,可往往可指護著‘自己人’!小臣遇上你,深信你是個明理君子,便是搭上前程,也情愿護著你!所以才急著拉你跑出來呢。”
阿凌見了他那樣子,對他也一點芥蒂都沒了,竟撒嬌似的軟軟求他道:“那正哥哥就送佛送到西!我再托你兩件事……”
厲大人把眼神別開去,又復了那眼高于頂水潑不進的神色道:“沒好事兒。說吧,我得看看我能幫不能幫。”
“能的,這回不要你花銀子。”阿凌揚起臉,臉色雖枯敗,那神色卻宜然輕松,他那五官的秀逸,如清水過澗,輕易的突現(xiàn)出來。他柔著聲小心翼翼地說道:“只要煩勞厲大人到《紫牡丹》那堵墻上去貼一張《手諭》,寫道,此畫受了皇封,任何人不得毀損!再令黃家人不要再爭產(chǎn)了,各自安心過活,其余各房,也莫再干擾這酒樓的經(jīng)營。只在每年過年時,由正房分些紅利予眾人就是了。”
“這樣他們也不服的。但現(xiàn)下里,這可能是最好的辦法了。好吧……”厲正詰有意放慢了步子,臉上又帶了些愛憐之色:“唉!待我們審過華東和楊總管,我就替你辦這事兒。那之后,皇…兆公子您又有何打算呢?”
“我想,如此短的時日,沒關文的沈氏,也走不遠。咱們可以假傳鮑將軍明日上隱龍臺問斬,然后賭一把運氣!”
“正合下臣所想。”厲正詰含笑關心起兆凌道:“咱倆方才匆匆走了,你可吃飽了?”
“沒事兒!一會兒我們見過了楊太監(jiān),再回我那清思殿,去補些茶點!”
“不用了…您前時請的懷德大師進宮瞧你了。我在演武場問李監(jiān)軍等人的時候,你身邊的葉文小哥特意跑來告訴我的。”
“那是正好!你非得去,咱們還要商量一下,怎么救回王大人。”阿凌拍了拍厲大人的后背:“我想,只有這樣才能徹底的解決兩國間的隱患!那《巡天引》……”
“救人要緊!那個文縐縐的樂譜,只有你這等書生才喜歡呢!那個我可不懂!”厲正詰換了個話頭道:“你那文哥兒,對你極好,是個很貼心的人。我那兒正缺他這等心細又有耐心的人呢。”
“那便極好!他原和我的義兄學文,如今義兄回家一陣子,我本也不想讓他松懈了。”阿凌信任之極地瞧著正詰,極認真地拜托他:“這可太好了!正哥幫我大忙了!我正替他思慮,他若只學文的,未免文弱。要是像我這樣,以后可就不妙了。有你這樣的正人提點于他,他才有前程呢!”
“你可不準妄自菲薄。若不看你份上,我才不收他呢。”
二人邊走邊談,此刻天上驕陽如火,暑氣已生,阿凌卻因用了林道長給的清露丸和通幽佘道長給的涼藥,有那藥性兩下鎮(zhèn)壓,弄的他的身子還覺著冷。這也沒法子!他身中熱毒,也只有覺得寒涼才有生路呢。厲正詰握住了他的左手,奇道:“這樣天氣,你這手卻還冷得像冰。唉!橫豎楊度威主仆也跑不了。咱慢點走,我暖著你吧。”
二人這樣慢悠悠地來到迎賓館,王大人的屋中愁云慘霧,顯老和春冰及維田等人都在忙前忙后,薛春冰大夫尤其懊惱,他道:“唉,想當初我的師父與那秦藥圣相識,我一早就清楚那秦隱的本事,可我?guī)煾竻s不甘心輸給一個小輩,他到臨終還放下話,叫我不準去學秦隱的開刀救人的法子。如今怎么樣?若有了他的法子,王大人的手還不至于廢掉!現(xiàn)在時機過了,除非有大羅金仙,否則怕是沒一點法子了!”
阿凌看了王大人的傷勢,臉上已露擔憂焦急之意,一旁的正詰臉色不動,垂眸立著,靜默無言。阿凌看罷了,抬眸望向薛春冰,勸道:“春冰莫急,我寫封信,叫禮部的張大人為使臣送到巖香國,最好把秦醫(yī)師請過來。你只要盡力便好了!”
春冰道:“賢弟放心,我一定盡力的。”
阿凌正在正房關心著王國丈的傷,哪知從楊二總管住的側房里竟傳來了《黃鶯亮翅》的曲聲。須臾那曲子斷了,耳邊卻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按說阿凌平素愛好音律,此時他卻惱極了,顧不得正詰方才說的“大江大河在心里”的話了,他拉上厲正詰,快步推門走進了側屋,見吹笛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一時吹的不佳,被那楊太監(jiān)拿茶盞砸傷右邊眉稍,眉骨只怕斷了,立時破了相!阿凌見了,立刻大喊了一聲:“大膽!”細看那吹笛女,身上穿的非騰龍宮娥慣穿的青、紅、粉三色,這人卻是幻衣國的。但這一點在阿凌心里根本不要緊!兆凌見此情景,已是怒形于色,他臉色已變,冷言道:“楊大人,你在騰龍境內失儀,該當何罪?”那女子聞言卻抖抖索索下跪,替楊度威求情道:“圣、圣上息怒,都是婢子不好,都是……”
“姐姐只管起來!這是騰龍地界,沒這等不公平的荒唐事!厲大人!”阿凌扶起了那女子,大聲喚厲正詰道:“將指使鮑犯害人的逆宦楊度威拿下!楊大人,這里不是朝堂,而是您下榻之處。您還有最后一次機會,還有什么說的嗎?”
“哼!笑話!咱家是外邦副使,王大人貴為國丈,我一介閹宦,千里迢迢到別國地面上害他?我難道尋死不成?至于這個女子么,哈……”楊總管獰笑一陣,道:“騰龍國主!您就算能管咱家,你也管不到這事!此女是我老婆,是臨江王替我請旨,我國主吳澤丹詔賜婚予我的媳婦兒!”
“你……”阿凌聽了楊太監(jiān)的話,氣得半晌無言,厲正詰卻放了臉,他那周正的臉上神色端肅如鐵、傲然難犯,他厲聲喝道:“楊大人!本官是陪侍來問你刺殺嫁禍兩條大罪的,現(xiàn)在還加上你見君不跪!來人吶!”迎賓館值守的尹將軍的手下聞言,一齊沖進屋來,早有兩人箭步上前,將楊度威押在地上了。厲正詰道:“尹將軍,去下房,帶華東!姓楊的,鮑輔仁已招,明日隱龍臺問斬!圣上念你是外臣,許你一炷香的時間!肖將軍,記下楊犯口供!蘇副將,點香!”
偏室內,一炷香已燃好了,楊總管被押伏地,半點動彈不得。他心里激烈斗爭一番,道:“騰龍國主偏心在諸國中是出了名的!你為了保你國何忠義不倒,卻來無故陷害咱家!”
“楊度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華東潛入我國,密會鮑輔仁是受誰指使?這枚宮鈴,怎么會在王大人手里呢?”阿凌道:“朕有沒有陷害公公,公公自己心里最清楚!朕想,這事兒,前后應該是這樣才對吧……”
你在貴國作為二總管,長期受著總管華銀泰的節(jié)制,你心里憋屈,但也沒有辦法。去年臘月里,吳晟太子跑去巖香,華總管含恨病亡了,你一看升職的機會就在眼前,便十分努力地伺候吳國主。哪知吳國主嘴上雖沒明說,心里卻疼愛太子,愛屋及烏,也同情上了太子的忠仆華總管!吳國主一直沒有派人補上大總管之位,你也漸漸心灰,因你知道國主和臨江王正在較勁,因此你暗地里就投靠了臨江王。臨江王也需要你的助力,所以送上這位姐姐,斷送了人家終生。臨江王想借此次王國丈做使臣的機會,在我國動手,除掉朝中勁敵王國丈。他選中了你,你則選中了無權無勢的華東。臨江王認為寵妃麗姬的兄長可用,便要你去設法接洽。你便派自己的徒兒華東前往。華東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