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別人怎樣,兆凌念著自己的好友李開方是個神算子,要他今年秋試,一定要去考算科,便約了衛流光,瞞了眾人,逃出宮外。尋到李家,大吃一驚!只見門庭已然十分蕭條,真真是門可羅雀了。開方一身藍衫,模樣比先前消瘦很多。正坐在門前,眼望皓月,不知想些什么。兆凌向前喚道:“李大官人?”那李開方愣了一愣,依舊看著天上:“您請便吧,我已不是少爺,更不是什么大官人了!”“是我!”“你是——”李開方這才把余光收回,忽然笑道:“是兆大官人,哎呀,我人在難中,往日故舊多不來往。想不到凌弟弟你還記得我呀!”
“哪里的話,我常想你呢。”“你送我那幾盆蘭花,被桑日人搶了。我——啊,寒舍如今實在簡陋,不好待客,我現下雖然窮,茶總是喝得起的,凌弟弟,不然我們且同你這位兄弟,到我們舊日常去的茶棚,坐著一處敘談可好?”“我正有此意。”
當下三人在茶棚里坐了,衛流光和李開方互通了名姓,才問起李大官人過往的經歷來。
“家父原是做玉石生意的,不想去年桑日犯境,一場兵災,我家作坊中的玉器,被桑日蠻兵搶盡。家母含恨去世,我嫡親叔叔,覬覦我家財產,竟說家父留有遺書,我家祖宅該由他占,我與他理論,他卻打點了衙門,將房產侵占。說是看叔侄份上,且容我暫住幾日,待過了今年秋試,自來收屋子。又將一應物件,全數收了去。
我上鳳都尋我舊日同窗好友,求他看往日情分,助我翻案,誰知他瞧了半天,竟連我的名字也說錯了。才說三句,我見他不耐煩,便退出來。此事不成。”開方拿起杯子,輕呷一口,瀟灑如舊:“我想當日,他與我相交,常說我的好處,弄得我把真心掏與他。如今分別未到兩年,他又是這樣光景,我倒明白了。”“開方兄明白了什么?”
“人與人相交,不過三種。一種是蜜,甜是甜,卻只抹在嘴上;這另一種是茶,一開始是香的,喝到底卻是苦的;第三種是藥,那是一心為你好的。”“這話有理。”“兄弟說的,我不懂,但我知道,這第一種人是揀好的說,只要博你一笑,心中未必像他說的那樣看重你;第二種么,想是拐著彎子,倒也說些實話,第三種是真朋友,只說實話。”
“流光這是明白話,但有些人從第一種轉為第二種,只需一個眼神,甚至直接就是第三種了,就像我跟我姐夫,或是流光,那就是如此;而有些人窮盡一生,所交的朋友還夠不上這第一種的,抑或有人一生就想將這第一種朋友變為第二種,而不能夠的,這樣的人,也大有人在啊。”
“是啊,所以最難懂的是人心啊。”
“好在你也不用太傷心,朝廷今年秋試會開算科,比的就是珠算,如今旨意雖沒下來,消息是準的。等你自己有了功名,還要擔心這棲身之地么?我這條玉帶,是尋常舊的,倒也值幾個錢。今日送你,隨你典了當了,權當考資吧。等你中了,我再來討你喜酒吃。”“這!我雖不才,認得這是籽玉,比黃金尤貴,我怎么好平白受你這樣重禮!”“既知道是重禮,不要負我的心意,盡力去考。收好了吧。”“你,凌弟弟,你到底是不是皇家子弟?這話我總來不敢問,你也從不說起,我真想知道!”“你想知道,我告訴你,他是皇——”“流光。我是皇家的遠親,落難的王孫罷了。”“他是——”“流光!開方,天已晚了,我等就先行告辭,我得空,一定再來看你!告辭!”
“凌哥哥,你為什么不讓我告訴他?”“他交的是我這個人,我不想用身份壓他,這是我姐夫教我的。你也是,暗示你兩次,就是忍不住。”“凌哥哥,那你我到底是哪一種好朋友啊。”“你說呢?”“我要兼收三種的好處,咱們要是最好的!”“好!”“那我和惜花郎比呢?”“誰也比不得姐夫,他在我心里是唯一的。不過你也是唯一的呀!”“哦。”衛流光緊緊隨著,話語溫順得有如小羊羔:“那我就做第二好了。”
一日過去不提。朝廷中如何暫且不提,現在該說說葉惜花自從養傷回府,竟成了大忙人。兆凌隔三差五時常問候,新得了外國進貢湖筆一套,百花胭脂數盒,竟也不忘用信鴿兒遞送與他二人。只是惜花念著與雪戟世子在朱樓上的約定,又不好真的去向自己的妻弟借兵。只得致信雪戟國主乃知龍,原意是要他們堂兄弟二人和解,想不到闖下大禍!
信曰:雪戟國主陛下如晤:外臣騰龍駙馬葉惜花冒昧上言,自古兄弟同根,骨肉相連。仆賤命既得保全于貴境,則國主于在下,恩莫大焉,敢不剖心瀝膽以實告!近聞國主家事頗有不順,臣以外姓,原不應動問,然以一家之不睦,罪延蕓蕓之眾生,竊為明主所不取也。誠如是,何妨摒棄前嫌,則上體先輩之情,下全黎民之意。迎歸世子,共作商議,兄寬弟和,君明臣賢,豈不美哉善哉!下臣微言,敢請垂聽,惟陛下思之。臣葉惜花頓首
且說雪戟國主接了信,不識他的好意,反倒想到:“我的王位得于堂弟,畫圣如何知道?想是畫圣見過堂弟?只要尋訪清楚畫圣去過何處,那堂弟下落,豈不明了了?這是天讓我穩坐帝位!待我尋到堂弟,將他或關或殺,江山豈不永遠——”雪戟國主想到這里秘密派了精干大臣,命他們查清畫圣去處回報。不幾日,有大臣在醉花樓見到了惜花所畫《設色金牡丹》。
雪戟國主急忙派大兵緊緊圍住此樓,屈貞秀抵擋不住,為保一樓人等,只得將大兵引到朱樓。乃知蛟早不見了蹤影。原來他雖沒兵權,卻因是老國主嫡子,也有許多沒有勢力的人從他。這些人散在四處,倒作了他的耳目。雪戟世子乃知蛟以為是惜花告密,如何不痛恨于他!他是個暗心思人,心道:“好啊,你背信棄義,休怪我不仁不義!”真是:一子攪亂一局棋,從此一國無太平。
花開兩枝,各表一枝。那份草詔朝議,哪里是什么朝議!兆氏宗族哭爹喊娘,朝堂一片混亂。滿朝中,也有幾個有識之士,如衛流云、李荏苒等等,但若將兩派人數相比,我這里有幾句:好一似:繁星千點,月一輪;烏云遮月,月不明。又好比:數只白鶴立雞群,群雞逐鶴,鶴難行。
流光把佩劍,按住了幾次,強忍著不發作。兆凌不理會,詔書依舊發下,拂袖而退。一路上照舊談笑,半點不見不悅之色。流光不解,趕上幾步問他。想不到他竟說:“雖是叔伯輩的,我自小連見都不曾見過他們。既如此,我對他們有什么指望?既不指望他們,何來的傷心呢?你啊,太性急!”自撇了衛流光,乘著小雪,回宮尋碧鴛去了。
轉眼到了偕鴛宮,見兆黯下學回來。兆凌上前,親了他幾下,將他放在自己脖子上,嬉笑著一同進了內室。一片青碧之中,見鴛兒獨自在那里刺繡。她穿一身墨綠色白狐皮領的小薄襖,愈見幾分貴氣。初冬裝束,再看她,又與平素不同。頭上依舊綰個尋常小髻,插上那支翠綠的石頭流蘇簪子,只是成熟了幾分。望見兆凌同了黯兒來,忙把手中活停了,淺笑相迎。
“黯兒今日回來得晚了,要不就是你回來得早了。”“不要我們回來?”“這倒不是,只是你回來得早了,那政事怎么辦?”“少提它。”兆凌把黯兒放在繡墩上,隨手把龍袍脫了,順手扔在一旁。文兒不等人吩咐,習慣性的進門收了龍袍,小心替他放好。“這龍袍不合身,還是讓你穿的不舒服?難道上面生刺了不成?”鴛兒在一旁笑著說道。只聽兆黯叫嚷著:“還是這樣好。”鴛兒抬頭見兆凌換了件淺綠色的修身長袍出來,正如風中微顫的竹子一般。“這件才是我的衣服呢,那龍袍穿得你們都疏遠我了,有什么好!”他走過來,將兆黯放在自己膝上,“對了,姐夫有信來么?”“當然。姐夫說他新學了一種技法,要你復開畫苑呢。”“這是自然的。把信給我看看吧。”“老規矩,追上我才行。”“別鬧啦,弟弟在呢。”“好,今日饒了你,給。”
“太好了,再過幾日,我們就能去看他們了!鴛兒!我能見到姐夫了!”“瞧你。凌哥哥,你瞧瞧,桌上這些點心。”“你不說,我還不覺得呢。”兆凌一手牽了兆黯的小手,另一手挽著碧鴛的細腰,心滿意足地坐在桌邊,想了一會兒,嘴角一揚:“不如挪到院子里去,那木徑上,景致倒像東大院一樣。讓文兒他們一起吃,豈不更好?”
“難得你這么好的興致,好吧,依了你,蜓姐姐,煩你到院子里,再準備一下吧。”蜓姐姐便是當年牡丹宮里的小婢蜓兒,姓鄭,她原和鴛兒是一樣的,都在千福身邊,一張桌子吃飯,晚來一同宿在眠花閣里,不想如今碧鴛嫁給兆凌,身份自然不同,雖然如舊日一般待她,她心中終是不快。只是她一向十分矜持,哪里肯露出半分來!當下收拾了,生了一爐炭火,眾人坐在院子里。“只是缺了姐姐姐夫,可惜。這荷塘殘雪,他卻畫不成了。”
“這偕鴛宮院外的荷塘極大,好像比我們在眷花府時門外的睡蓮湖還大些呢。”“是啊,這荷塘與高越園的剪香涇是相通的,聽文哥告訴我,當年還是姐夫上言,這荷塘才沒有填平。可惜現在看不見荷花。”
“你看,凌哥哥,這小雪中看殘荷,也不錯啊。你嘗嘗,我可告訴你,這五樣點心里,有一樣是我親手做的,你要是猜出來呢,我就陪你游荷塘、上高越山,你若猜不出來,你今天就一個人上高越山,去看牡丹宮上的靈光吧。我帶黯兒到棋圣府去溜達一圈兒,怎么樣?”“要去棋圣府看娘,明日我們一起去。來,鴛兒你信不信,我一定猜得出來。”
只見這時桌上,擺著五種點心,還有各色小菜。兆黯還小,早已按耐不住,小手夠了一個玫紅色的梅花餅,小白牙在啃著,可愛極了。兆凌拿過一個梅花餅來,“這個好,甜而不膩,又好看,真像一幅梅花圖,好吃。”
又依次嘗了綠豆沙葉子糕、紅棗泥的桃花酥還有桂花香梨,那是用面捏作小小的梨子形狀,點上芝麻更加惟妙惟肖、香甜滑潤,兆黯一口氣吃了好幾個,兆凌怕他噎著,忙倒了一杯茶給他。
“你也真是的,偏做成玉兔模樣,我們都舍不得吃了。黯兒,這個玉兔糕是你鴛兒姐姐做的,你也嘗一個。”“你怎么知道,這是我做的?”“因為我屬兔子啊。這下該陪我了吧!”“就知道讓我陪你,凌哥哥,明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嗎?”“明天是,是十一月初一啊。”“十一月初一是什么日子?”“嗯——十一月初一是——十一月初一就是十一月初一啊。”“我就知道——”“你的生辰嘛。現在連黯弟弟都知道啦,對不對?”“對,我知道!鴛兒姐姐,是大哥告訴我的。”
用了餐,三人就要上船,文哥兒搖櫓。兆凌忽然說道:“在船上枯坐有什么趣?不如取了琴和竹笛來,我們奏樂玩,如何?”“好啊。”于是又取了樂器,四人一船,在水上漂流,仙樂裊裊,好不逍遙!
這瑕玉昏君在那里快活,殊不知有兩件大事正在發生。原來就在這時,幻衣國被滅的消息傳遍中華諸國,巖香國女主嚴靜玉聞信,攜公主及使團遠赴騰龍,準備商量議和結盟事宜。還有一事,就是兆氏宗族五十三人,為了先前那份詔書,在桂王的帶領下,進了皇陵太廟哭鬧。只有瀟王和漓王未去,還有漭王此時已死,當然去不了了。
這一篇開頭說的是清風皇帝一脈,張太妃所出,有一子,排行老二,封號桂王,原名本來叫做兆邁。他一心想著西康皇帝一死,既然漭王不行,帝位就該由自己接替,誰料明太后立了莊王兆遷,他心中不服。但是表面假作恭順,為了討兆遷的歡心,他把名字也降了一輩,改叫兆河。兆遷即位,見李太妃與劉夫人殉葬情形,心中不忍,廢了這條制度,但桂王之母,此時卻已經殉葬。桂王由此對書君帝兆遷極其不滿。對父親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對兒子了。當日在朝堂上聽了這一份草詔的朝議,心中氣憤難平,依仗自己年紀大輩分長,便糾集了兆氏宗族五十余人,包括手中掌有兵馬,昔年立過戰功的兆凌的四叔檉王及六叔椒王等人,大家一拍即合,一群人烏烏泱泱一同進了皇陵太廟,大哭大鬧。守廟將士見了異動,忙報與衛流光。
流光此時別了兆凌,已在演武場訓練迎接巖香國主及使團的儀仗兵,他本來直爽,一聽這樣的稟報,也不回稟兆凌,便向何忠義說道:“借我三百兵,我能把老東西全送回府去。”何忠義道:“虎符呢?”“你知道,我管的是訓練兵馬,護衛皇上,沒有虎符。”
“沒有虎符,難以從命。”“忠義,你小子幫幫我吧。”“不行,我是只認虎符不認人,這也是我的職責。”“可是保衛皇上,還有保證宮城及整個龍都的安寧,是我的職責。你先把兵借給我,皇上那兒我自己去說就是了。”“你如今不管做什么,都有圣上護著,你可以不怕‘私調兵馬’之罪,末將還怕‘結黨營私,私相授受,圖謀不軌,意圖謀反’——”
“好了,好了!越說越大。我不用你的人,御前衛隊本就歸我統領,現在我帶走!”“皇上有圣旨,要調衛隊,得要皇上手諭,或者虎符,且必須有本將軍允準。”
“你!我現在就要帶走!弟兄們,跟我走!”“衛流光,你仗著皇上寵愛,不把本將放在眼里也就罷了,怎么,連法度也不講了?”“忠義,我怎么沒把你放在眼里啦。只是你不明白,現在五十多個皇族在太廟里堵著,若事情鬧大了,皇上的威信就不保了!我必須得帶幾個人去,萬一有人鬧事,我也好有個幫手啊。”“你欺我年幼,又是漁家出身,今日不交出手諭或者虎符,你一個人也不準帶走!”“我何曾說你的出身來著!明明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嘛。別鬧了,弟兄們,跟我走!”
“慢著,本將不發話,誰敢走!我雖是漁家出身,好歹也是武狀元,你呢?你不過仗著惜花郎保著你才進了考場,才是個附榜,又比我晚好幾屆,按理,你在我面前要稱‘末將’或‘屬下’才對!你怎么敢這樣囂張!”“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當初并沒有輸給什么人,只是進場晚了,才做了附榜,況且,不說別的,只說你才二十歲而我已三十一歲,就憑這一點,你也不能這樣對我說話!”“我們打魚的,說話不拐彎,不像你會討圣上歡心。但是我也知道,當初若是我上山去,圣上也不會損半根毫毛!”“你,我不跟你多說,弟兄們走!”“誰敢!”“你想試試我的手段嗎?”“我正要領教!”“好,大家站開!今日你若倒在我手里,你可別怨我!”“我不會,就怕翹辮子的是你!”“少羅嗦,咱們去文書處監軍李荏苒大人那里簽個生死狀,如何?”“簽就簽!走!”
到了這日稍晚些時候,雪下得大了。初冬落雪,原來就奇,這雪下得紛紛揚揚,如同瓊脂碎玉,又別有情趣。到此時才有太廟廟祝報于葉文,說桂王等人在太廟鬧事。兆凌差葉文兄弟四人,帶些好果好茶,到太廟送與諸王,那些人羞顏滿面,漸漸散去,各歸本府。只有桂王,心中雖然不滿,也沒奈何。
到了第二日一早,演武校場的程得勝將軍闖進宮來,當面報于兆凌:“衛流光和何忠義二人因事在校場上打架,打了一整晚,現在還在打。將士們都無心訓練儀仗兵,正分成兩派,在那里賭賽兩人的輸贏。圣上,他二人打得久了,體力都已經不支,現在兩人都殺得興起,再打下去,恐有性命之憂!”程得勝將事情說個備細,兆凌聽了暗暗驚出一身冷汗來,原來副監軍原也是個文官,正供職在御史臺。說起來按騰龍祖制,衛流光私調兵馬形同謀反,若被人查究起來,恐怕他的名位難保,還可能連累他哥哥衛流云。想到此,顧不得許多,跟了程將軍,親自往校場來。等到了校場門口,那雪還不停,竟越下越大。未進紅漆門,便聽得兩邊支持的將士喊得響亮。真似兩軍交戰一般。兩人風也似地掠到里面,只見何忠義漸漸不支了,衛流光還在那里廝殺。
兆凌不與他們說什么,只是站在兩人之間。兩人一見,便住了手。“打呀,怎么不打啦。我才來,你們就不打啦!真刀真槍不砍敵人,在將士們面前,打自己人!”“——”“什么也不用說了,忠義,你回府去吧,閉門思過,罰你三個月的俸銀。”“臣領旨。甘愿受罰。只是——”“來人,把聚眾打架的衛流光拿下,重責五十軍棍,削去二品軍職,降為五品,交與其兄衛流云嚴加管束!”“凌哥哥,你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都是打架,為什么——”“你還敢多言!來人,給我重責五十!”“圣上,末將以為,他們兩個剛打了架,流光現在受不得打呀!”“不吃點苦頭,他不能服管束,打!”
衛流光此刻只覺得委屈,想起往日流云對他說的話,如今覺得有道理了。原來流云曾告誡他說:“天下最易變的就是君寵。像唐時太宗與魏征,雖然魏征生前,太宗把他當做鏡子,可魏征一死,太宗也曾念起他的不是,倒了他的墓碑。雖然后來改了,但畢竟曾有過這事。中華一代明君尚且如此,何況今日?”
衛流光心中憋著悶氣,遵旨到了流云府里,哪里肯敷藥!這是后話,下節再說。
上文說過衛流光受了極大委屈,白白被打了五十棍,有誰知道打在他的身上,卻疼在另一個人心里。流光性子烈,好比是一匹野馬,誰要想給他上韁繩,的確是不容易。衛流云聽得他弟弟被打了一頓,忙到演武場將他接到自己的府中,依兆凌的意思,不免對他說了許多教訓的話。這人哪里可以馴服!暫且按下。
且說這天原是鴛兒的生辰,劉太夫人帶了蝶兒進宮來,與她慶賀。夜宴時兆凌心不在焉,全然不是以前那種纏綿情態。鴛兒心中也疑惑,只是當著母親、小妹、幼弟,不好說破。眾人在雪地里看了一回景,游了高越園,所見無非是梅花成海,素雪盈天。天地間一片蒼茫。忽然一陣弦樂,樂曲清越靈動。眾人透過梅花陣,從飄落的雪花中,看見有一群宮娥,提了各色花燈款款而來。白雪紅梅中,那些麗人個個穿著墨綠色的小襖,更顯得素雅可人。正是:玉樹瓊枝清妙景,妙舞清歌眼前人。雪落梅花添雅韻,未拭心頭一點塵。
有這清歌妙舞、鴛侶相伴,按兆凌過往的追求,他此時應該是志得意滿,欣喜無比,可他左思右想,竟沒有半點安心處。原來今日早些時候,雖然流光和忠義都受了罰,朝中卻還是有大臣如尚青云之流,消息如此靈通,事發不過幾個時辰,就上書參劾他二人。尚老大人居然在奏折上說:“二人飛揚跋扈,恐有謀反之意。”若不是兆凌受了惜花教導,為人持重了些,真想將他們的奏折,全數丟在案下,把這些人訓斥一番,免了職務才好!如今兆凌手中托個小翠玉杯,雖說本應該是“喜酒不醉人”,他卻如坐針氈,思來想去,心緒揉成一團亂麻:雖是秋試延期,但最終仍是按那份草詔辦理的,這該是可喜的事;但還沒開考,就有宗族王爺在朝上當眾揚言,要打死那些應試的伶人考生。在騰龍國想做些與中華不同的事,怎么就這么難呢?正是:雖對知音人,終究意難平。
想想流光自入朝以來,從沒受過那樣的委屈,如今違心打他,他一定傷心透了吧。兆凌心中堵著這些事,哪里能夠開心愜意!勉強飲了幾杯,便推說身體不適,早早回宮去了。
鴛兒去月宸宮安置了蝶兒和母親,才進偕鴛宮來。她心中也有些不悅,見兆凌一人坐在錦榻上,一言不發,竟把兆黯也冷落了,小家伙很乖,默默坐在角落里,框著一根紅繩兒,作出花樣來,自得其樂。鴛兒走過去,跟黯兒玩起紅繩兒來。玩了一會兒,見兆凌仍不說話,兆黯說了一句:“我看看奶娘去!”就跑出了偕鴛宮。鴛兒忙吩咐鄭蜓兒暫時把兆黯送到奶娘處。回身來,再看兆凌時,還是一尊木雕一般,一言不發。
鴛兒急了,問道:“怎么了?”“我,我舊時的傷適才又有些疼,胸口悶了一陣,現在好些了,沒事兒。”“為什么當著孩子的面一句話也不說?也不怕傷了黯弟的心!”“我——我,對不起,我心里難受!悶得透不過氣來。”碧鴛一看,只當他是受了寒,舊病復發了,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心里怕他冷,忙親自籠上火來,就如當初在牡丹宮時一樣。
“我壞了大家的興致,可是,鴛兒,要我怎么對你說呢?你知道么,今早,我打了流光五十棍!他對我那么好,我怎么下的手!我連自己的兄弟都不敢庇護,朝廷里那些事我處理不了,那些人我也對付不了,我就不該在這皇宮里!想想當年姐夫是怎樣對我的?可如今,我又是怎么對流光的?!他想必這輩子也不會原諒我了!鴛兒,我害怕呀!這話,我對姐夫也不敢說。我怕總有一天你們都不理我了,我又回到八年前的那種日子,誰也不理我,能懂我的,只有這一身病啊!”“凌哥哥,這話從哪里說起!你明日去看看流光,把話對他說明白了,不就好了?何苦又說這樣的話。”
兆凌哪里肯等明天!到深夜里,不忍吵醒了鴛兒,竟然獨自披了件薄襖,瞞著從人由西邊桃花林,步行數里,循著記憶出了宮城,要去衛流云府上。
一路上走過那白墻灰瓦的一座座民房,那瓦上帶了些白雪,初冬時節,竟如隆冬一般,墜下不少冰凌來。河水凍結,月光隱隱。兆凌在護城河上的竹橋上駐足暗想道:“我等若在民間,一定比宮中自在。流光此時,一定后悔跟我親近了。”
走了一陣,才到衛流云府門口。如此暗夜,人們都已睡去。好容易遠遠見一位打更的前來,他只得取出那龍形玉佩來,值夜之人也是個行家,但只道他是宮里的小廝,哪里知道他的身份!
更夫引他進了府,流云一看竟是兆凌。當即滿面凄然,也顧不得許多了:“圣上,臣求您救救舍弟吧。都怪微臣不好,臣不該說了幾句重話,他便嚷著自己身子是鐵打的,好歹回涼州老家去。我勸他敷藥,他竟然連我的話都不聽。”“如今,他人呢?”“說著胡話,躺在自己房里,誰也不見。一整天,水米不打牙。”
“快,帶我瞧瞧他去。”“是!”“衛流云,朕告訴你,誰都可以責備流光,就你不行。你知不知道,流光這棍子,事實上是為你挨的!”“這話怎么說。請圣上明示。”“前日草詔發下,按例由你去執行。你做了什么?”“這——”
到底這幾句沒來由的話從何說起,看官少時便知。此時且說這二人快步轉過一片白梅林,過了書君帝御筆題詞的“流云戲月”橋,又走過衛流云與書君帝唱和而題詞的“黃鸝鳴翠館”,一眼看去,衛流云在那小館門上,畫了一幅“黃鸝依柳”圖,館外種的是柳樹,如今卻只能見到優雅的樹影。衛流云在《黃鸝依柳圖》上,題寫四句跋道:“春晴正好觀楊柳,系住王孫不令歸。黃鶯也有留人意,自在枝上自在啼。”,兩人走過了這“黃鸝鳴翠館”到了一處小池塘,見昔日榜眼擅畫使李荏苒,題寫了一個池名:“賞荷塘”,正是:“初冬乍冷憐魚瘦,殘荷方凋惜水涼。牡丹不發秋花落,讓與寒梅獨自香。”
看來看去,快到流光所居“綰光閣”了,卻還不見一處是葉惜花所題。兆凌問道:“流云哥,這些館閣,雅致非凡,卻怎么沒有我姐夫的題詠呢?”“圣上不知,此乃是先帝爺有一年大壽次日,偶爾有興致,請我等數人游賞高越園,而后又到寒舍小酌,駙馬爺當時聽說是染病,所以便不能來了。我一向有心邀他補上墨寶,他有一回真來了,卻把這風雅之作,白白交給了舍弟一介武夫啊,說起來可惜。”“哦,如此我們益發要快些了。”時不覺到了四更,兩人往綰光閣來,到門口,只聽一片嗖嗖劍聲。“哎,不接駕也就罷了,這般傷勢,還在逞強!”衛流云說了這句話,就往里沖。“你且稍待,我知道,他是怨我。等我去勸勸他,若不好時,你再去勸,如何?”
兆凌說著,獨自一人進入流光所居的“綰光閣”,只見閣前有一大片空地,兩邊目之所及,俱是斧鉞鉤叉各樣兵器,其余便是一片紅梅,雪勢漸大,雪花中,只見流光使雙劍在斫梅樹,血一般梅瓣紛紛零落在素雪上。兆凌不愛梅花,因為他素來最怕寂寞。但如今見衛流光不知惜花,也有些不忍。
“住手!它哪兒對不住你了?砍壞了這些梅花,也可惜。流光,你的傷不輕——”“圣上,你以為我只會使雙錘么?我會的兵器多了!可是,在你和我哥的眼里,我永遠比不上何忠義對吧!對,他是狀元,我只是個副榜!我雖是駙馬爺惜花郎將我送進考場的,但是副榜是我自己考得的,我沒靠任何人!”“誰說你靠別人了!我姐夫也沒這樣想啊。”“可我哥這樣想,忠義這樣想!”“我替你說說他們就是了,流光,好兄弟,你傷得不輕——”“我哥是文人,他不看重我,我不跟他計較;忠義是覺得我的資質不如他,我也不在乎,可是,凌哥哥,你呢?一樣是打架,你卻只打我,不打他!為什么?不就是因為,他是狀元,我是個副榜嗎?”
“不是,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任何人都有個親疏遠近,在我眼里,朝中沒有人能比得上你!當初在玉版山上,你冒著生命危險救了我的命;后來你明明知道伏天的靈力可能會傷了你的身子,可是你還是努力攻城;姐夫不在,我身受重傷,沒有一個別的大臣主動進宮來看我,只有你想方設法、找盡借口,也要看看我,陪著我,安慰我;流光,這些我都沒有忘記!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啊!我曾經答應過你,只要能和你做兄弟,我愿意當粗人,當那粗到骨子里的人。我愿意把姐夫和葉大人交給我的那些文墨通通忘了,那些對于我來說,又算得了什么!”
“不對吧,當初你對惜花郎那么重情義,可是如今你對我呢?我是私調兵馬啦,我是和他對打來著,可我那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威信,為了你的江山能夠穩如磐石!你卻在我喘息未定的時候,打了我五十棍子。你知不知道,你打疼我了,你打疼了我的身子,你打疼了我的心!”“可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打你?我不能沒有你啊!我不能讓人找到口實,趁機把你打壓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啊!你知不知道,私調兵馬是死罪,在軍營演武場打架是重罪,按祖制,如果一旦被人參奏,你就會被流放或貶謫。我舍不得你啊!可是我地位未穩,真有大臣抬出這些來,那就不妙了!”“真的?你為這才打我的么?”“也不都為這事。你知道么,昨日午后,你哥為了張貼那份草詔,他的屬下和桂王爺發生了沖突,桂王爺這才糾集了宗族人等到太廟去鬧;不想你又出了這事兒。如此一來,就會連累你全家呀。”
“凌哥哥,我沒事兒!呵呵,沒事,我真的沒事了!”衛流光將寶劍往地上一扔,笑著走過來,“哎呀,別聽我哥的,他說我動彈不得,水米不打牙,你就信啦?我那是對他撒嬌!你看看我?我不是好好的嘛!一開始是有些疼,可現在好啦,你看!你看呀。”兆凌眼眶濕潤:“那軍棍總是實的,棍子又不會繞著你走。快進屋,你哥擔心你,讓我先看看你。進屋去,走吧。”
兩人相隨進了閣內,進了屋內,兆凌就明白了衛流云對這個二弟的寵愛,閣內陳設,什么都是最好的。正堂墻上,是惜花的親筆,畫的是一叢山茶,題的是舊詞作《南鄉子》: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幸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兆凌一笑:“想必姐夫題畫之時,你還沒入住吧。”“誰說不是,這里原是我嫂子盧氏的妹妹往來時所住的房間,只因那首詩里,正好有我的名字,這畫兒又是惜花郎畫的,你知道,我也崇仰惜花駙馬,別的不說,沒他我進不了考場。所以我哥當時讓我挑一處住下,我就挑了這兒。”“原來如此。快讓我看看你的傷,你看看,這小桌上,你哥給你留了金瘡藥呢,你自己不敷,也不讓別人給你敷,是不是?”
衛流光頑皮一笑:“我猜你會來看我的,所以就等你給我上藥呢,來啊,給本將軍上藥!”“在下領命。”兩個雖說嬉笑玩鬧一如平時,但一見流光背上的傷,兆凌立時心生不忍,只見他整個背上一片青紫,傷痕累累。兆凌一邊給他上藥,眼淚便如斷線之珠:“怎么,怎么打成這樣?流光,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是我惹的禍,不怨你。我哥說了,我也該收收心!好啦,別像個女人,凌哥哥,你這樣對我,我就算為你死了——”“胡說八道!誰要你的小命了?我要永遠留著它,好讓你一輩子跟我做兄弟!”“好,咱們一輩子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