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碧透的藍天上懸著火球似的太陽,仿佛要將世間萬物焚化燒焦。風中也夾雜著悶熱潮濕的氣味,叫人憋悶難受。宸芷宮內,木清正專心修剪著殿中的一盆蘭花,神色淡然,恍若外頭的一切皆與她無關。
茱萸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旁,道:“娘娘,太醫來請平安脈了。”
“太醫?”尹木清柳眉一挑,手中的動作卻未停止。“難道不是程醫女嗎?”
茱萸甜甜一笑,“果然什么都瞞不了娘娘,來的正是程醫女。”
木清放下手中的剪子,語調平靜無波道,“傳。”
程子君雖被眾人稱為程醫女,其實是太醫院唯一的一位女太醫,只不過當年以醫女身份入宮,大家都叫慣了,所以才沒有改口。自從那日皇后演了一出鬧劇后,太后便囑咐由程子君負責宸妃的藥方藥膳。
程子君走入宸芷宮內室時,只見木清一手撐頭靠在美人榻上,另一只手若有似無地搖著芙蓉團扇,慵懶中卻帶著致命的誘惑。程子君恭敬行禮道:“微臣參見宸妃娘娘。微臣奉太后之命,今日特來為娘娘請脈。”
木清起身道:“有勞程醫女了。”
程子君跪在木清腳邊,手慢慢伸向雪白的皓腕,垂眸沉思片刻后,才皺著眉頭小心地問道:“恕微臣多嘴,敢問娘娘兒時可有患過什么大病?”
木清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答道:“本宮從小身體底子就薄,大病小病更是從不間斷。”
“原來如此,現在倒也沒什么大礙,只是娘娘體質虛寒,平日還需好好調理保養。微臣會給娘娘開些藥性溫和的方子和藥膳,先吃一段日子看看。不過娘娘也得多注意休息,切莫再染了風寒。”
木清點點頭,“本宮明白,日后就有勞程醫女了。”
把完了脈,二人都沒有再開口說話,卻也不見程子君有起身離開的意思,空氣中飄散著詭異的沉默。木清睫羽微顫,過了好半晌才對著屋內的一眾太監宮女,道:“你們先下去吧。”
待屋內只余下她二人后,木清才冷冷開口,“程醫女可還有什么想對本宮說的?”
程子君抬頭看向坐榻上的美人,質問道:“那日在宸芷宮,微臣發現娘娘雖然脈象虛弱,卻絕不至于到無法下床的地步,娘娘為什么要故意缺席當日的宮宴?”
木清也不惱怒,反而若有似無地笑道,“程醫女既然已經發現了,為何當日不在太后和皇后面前拆穿本宮呢?”
程子君眼中驟然迸發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寒意,“你到底是誰?來宮中的目的又是什么?”
木清微一愣怔,隨即泰然自若地端起桌案上的茶盞,淺嘗一口,話鋒卻陡然一轉,“那你呢?混入宮中又是為了什么?”
程子君渾身一震,沒想到對方竟然會反問自己這樣的問題。她望著宸妃的雙眼,仿佛透著洞悉人心的精光,叫她開始不安起來。驟然有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程子君的腦海,轉瞬之間,又化作一道驚雷震擊心鼓。她顫抖著雙唇道:“你是….你怎么進宮來了?!”
木清難得露出一抹調皮的笑容。“哎,竟然一眼就叫你給看穿了。看來那裘風的易容術也不怎么樣,居然還敢自居什么千面郎君,我看他下次還怎么吹噓。”
程子君大步上前一步,焦急地拽著木清的衣袖,“你瘋了?你進宮作甚么?”
木清調笑道:“和你一樣啊!你能進宮,為什么我不行?”
“胡鬧!這里太危險了,稍有不慎暴露了你的身份,后果不堪設想。你快回去,這里有我,那些事我一個人做就夠了!”程子君一副氣急了的模樣,臉上布滿了焦灼。
木清收起不羈的笑容,神色逐漸冷了下來,連話語也不禁變得犀利起來。“你?你一個醫女能做什么?”
現實又無情的話如一盆涼水澆灌心頭,程子君難過地低下頭,輕聲道:“對不起,都是我沒用,混入宮中那么久,也沒有獲得什么有利的情報。”
木清也知道自己的話說得重了些,便緩了語氣安慰道:“程姐姐怎么這么說?如今你深得太后賞識信任,這已實屬不易。”
程子君斂下眸中的哀色,擔憂道:“你一個人單槍匹馬來宮中實在是太危險了。”
“誰說我一個人來的,這不是還有茱萸嗎?她功夫底子好,保護我綽綽有余了。”木清安慰道。
程子君明白她這么說不過是面上哄哄自己,不想讓自己太擔心罷了。在這殺人不眨眼的宮中,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算有再好的功夫又有什么用。“你怎么不事先告訴我一聲,我也好有些準備。那天夜里的事情,還好太后找的是我,要是換成了其他太醫,你不就穿幫了?”
木清不在意地笑道:”我敢走這步棋,自然料到太后會找你來替我把脈。”
“所以典籍閣的火真的是你放的。”程子君沉沉說道,語氣并非疑問而是肯定。“為什么要這么做?”
“倒也并非什么重要的原因。”木清眼瞼微微一顫,淡淡道,“一來,可以借此大火假裝露出馬腳,逼皇后出擊,從而弄清楚我身邊哪些是皇后安插的眼線。二來,典籍閣中藏有當年我哥哥在翰林院時編纂的史冊手稿,我想著把它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出來,也好做個念想。可是若單單只偷一本書,難免叫人起疑,所以干脆就燒了整個典籍閣,這樣就死無對證了。”
程子君不由一驚,“如此大費周章,只是為了一本書?”
“是啊。”木清云淡風輕地答道,“不過也因為此事,太后才會特意命你負責照料我日后的身體,也算是意外收獲,畢竟這樣更方便你我二人互通訊息。”
程子君死死盯著木清,目光灼熱卻又帶著一絲痛苦。她知道眼前的這位美艷卻又城府極深的女子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聰穎的少女。發生了太多事,她們都已回不去了…
程子君緩步走到木清身邊,鼻尖忽覺一酸,用略微濃重鼻音道,“我知道你一旦做了決定,便是任誰也勸不了。我也知道你有你的使命,有你需要背負的東西,可是…可是你怎么能做那梁胤昊的妃子?”
“做誰的妃子都一樣,不過是個身份罷了。”木清語氣稀松平常,仿佛只是在談論今晚想吃什么似的。
“怎么會一樣?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嫁…”
木清抬眼打斷了程子君的話,眸中閃著堅毅的光芒。“既然姐姐懂我,那就該知道我這么做絕非一時沖動,我等了那么久,更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放棄退縮。”
程子君只覺得心頭發疼的厲害,滿目潸然,淚水如清晨花瓣上的晶瑩露珠,在白皙的肌膚上滾滾滑落。她緊緊抓著木清微涼的雙手,好半天才吐出一口氣,“這樣實在太委屈你了!”
木清輕輕拍著對方的手背,安撫道:“姐姐你放心,我還是我,雖然變了身份,變了容貌,可我的心不會變,我回來的目的也永遠都不會變!”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么做?我有什么能幫你的嗎?”
“程姐姐不是已經幫了我嗎?”木清笑得格外淡泊,徐徐勸道,“眼下我在宮中根基未牢,又因為受寵而得罪了皇后,姐姐還是盡量少與我接觸為好,以免惹禍上身。”
程子君面色慍怒,道:“你說的這是什么話?你我都是死過一回的人,還談什么明哲保身?”
“程姐姐莫氣。”木清柔聲說道,面色有些微微泛白,目光卻十分冷靜。“只是這條路太難走,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前方到底是荊棘遍野還是萬丈深淵,我不希望身邊的人都像我一樣萬劫不復。”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程子君強忍著眸中的濕意,迅速抹去臉頰上的淚水,深吸了幾口氣以平穩自己的心緒。“咱們先不說這些。我看近日皇后對你的態度,想必不會就此罷休,日后你會不會有什么危險?”
“既然進了宮就沒打算能太平度日。皇后不過是個被嫉妒蒙了心智的女人,雖然麻煩,卻也不難對付。”木清扯了扯嘴角,“姐姐就別為我操心了。時候也不早了,姐姐還是趕緊回去吧,再多逗留只怕會惹人懷疑。”
程子君無奈地點點頭,又道,“宮里規矩,我要十五日之后才能來宸芷宮給你請平安脈,這段日子你一定要小心。要是發生了什么事,可以讓茱萸來太醫院找我。”
“嗯。你也是,沒有我的指令千萬別輕舉妄動!”
程子君離開宸芷宮后,木清便呆呆站在窗邊望著外頭的繁花似錦。七月是最為悶熱的季節,可她卻總覺得身子泛著冷,手腳也開始不由自主地打著寒顫。她愴然一笑,漫無邊際的哀傷驟然間爬上心頭,延續至久遠的大地。
有太多傷感需要被放逐,被放逐在自己遺忘的蒼穹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