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云行云覺被聶乾坤責罰過后,兩子對梁寅風更是懷恨于心,若非聶乾坤曾嚴令他倆再犯這個幼弟,他們定會將他痛毆至死去活來。
話雖如此,封崖閣內(nèi),二人還是盡量找機會難為他,有些時候,當梁寅風經(jīng)過他們的身旁時,二人總會出其不意地伸腳將絆倒,讓他跌個頭崩額裂,甚至于有次更乘四下無人,把梁寅風推下園內(nèi)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盡濕,狼狽已極。
梁寅風不說,所以沒人會去可憐
除了一個小女孩以外
當聶乾坤每次瞧見梁寅風如此情形,總會找兩個侄子查問,只是他們一一措詞否認,無證無憑,他也責備無從。
而梁寅風自己縱然吃虧,卻從來只字不提,也沒有向聶乾坤和心儀訴過苦。
他看來也不習(xí)慣活在封崖閣,他總是時常坐在封神崖的思過峰上,遙望天際,呆呆出神。
那是一個孩子的伶仃……
一個需要朋友但卻不交朋友伶仃,他需要有個知已。
可是,又有誰會愿意成為他的知已?
時光荏苒,茫茫眾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塵歲月,轉(zhuǎn)眼間,梁寅風已經(jīng)在封崖閣中過了兩年
此刻的他已經(jīng)五歲了。
在這兩年當中,聶乾坤對梁寅風倒真不錯,除了處處維護此子,還特意為其雇了一個老師回來教導(dǎo)他讀書認字,免得他與自已兩個侄子聚在一起學(xué)習(xí),易起爭端。
然而,梁寅風縱使在學(xué)習(xí)時還是一貫地一言不發(fā)很少說話,他依舊冰冷如昔,就連塾師亦不敢強逼他一開其口。
他似乎對任何事均毫無興趣,除了那個小女孩以外,梁寅風只會在聶乾坤教導(dǎo)閣中弟子練劍時,站在老遠的地方看,可是當聶乾坤招手叫他一同練時,他卻又遠遠避開。
負責照顧梁寅風的周媽亦察覺這孩子不喜與人接近,小臉上常常蓋著一層寒霜,這令周媽再不敢過于接近他。
不僅周嫂,封崖閣中的水系一脈的族人亦是一見他便回避,就像這孩子會帶來不幸一樣。他姑姑心儀自嫁入封崖閣后,仿佛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有這樣一個外甥。有時候,兩甚難得偶然在封崖閣偌大的莊園中遇上,相遇時也沒什么話說,只是如陌路人般經(jīng)過。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個活人。
這樣一個孩子心中,到底在想著些什么?
誰知道?誰想知道?
也許,只有聶乾坤一個人想知道!
或者,就是那個名叫芷依的小女孩
直至那一回,他終于知道了。
那一回,心儀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聶乾坤不知換了多少大夫,可惜此病還是屢醫(yī)不愈。
心儀可憐兮兮地在床上茍延殘喘,痛苦異常,人亦昏昏沉沉。
梁寅風靜靜的瞧著自己的姑姑輾轉(zhuǎn)呻吟,目光中沒有絲毫憐惜之情。
聶乾坤正站于其身畔,面露憂色。
他想到心儀半生漂泊,無依無靠,自嫁給自己后,以為日子將會安定些,然而,誰知道這安定并不長久。
真是紅顏易碎。
聶乾坤黯然對梁寅風道∶
“寅風,聽大夫說,你姑姑……她……”
他欲言又止,聲音更有點沙啞。
“她……已活不長了,現(xiàn)下我只是以人參給她續(xù)命,也許……這數(shù)天之內(nèi)會……”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望著梁寅風的臉,
他的臉木無表情,不帶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兩天后的一個晚上,心儀終于病發(fā)。
封崖閣所有人等到閣主的寢居中齊集,各人團團圍著床上奄奄一息的閣主夫人,均是神色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只有一個人仍未到來。
他就是梁寅風。
聶乾坤坐在床沿,緊握著心儀的手,他環(huán)顧眾人,卻未見梁寅風的蹤影,于是問周媽道∶
“周媽,云風呢?”
周媽面露慚色,支吾地說∶
“我……不知道,少爺似乎在……兩天前已不見了。”
“什么?”聶乾坤一呆,剛想追問下去,躺在床上的心儀卻忽爾半張秋瞳,虛弱地低喚∶
“乾坤……”
聶乾坤連忙附耳細聽,只聽心儀仍在喚著∶
“云行;云覺……”
他不由得咫一酸,這個女人對他的兩個侄子總算有心,瀕危時還在叫他倆的名字。
云行和云覺驟聞嬸嬸如此呼喚他兄弟倆,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濕,淌下淚來。
這些年來,心儀縱然只為照料聶乾坤而連帶照顧他們二人,可也說的上是克盡已能,關(guān)懷備致了。
半昏半死之間,心儀猶在夢囈般呻吟,喚道∶
“寅風……寅風……”
聶乾坤臉色陡變,他想不到心儀平素苛待自己外甥,此刻竟會惦記寅風名字。難道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心儀雖是虛弱,但寅風二字卻是不絕于口。她已不復(fù)記得自己的這個外甥以改名云風,在她心坎之中,他一直是寅風!
她的心中,原來還有寅風!
心儀叫喊同時,不知何來氣力,驀地精神一振,雙眸一睜,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時流轉(zhuǎn),眼睛在搜索一個人。
一個令她畢生引以為憾,卻又不能擺脫的人。
過了良久,心儀面露失望神色,對挨在她身畔的聶乾坤道∶
“乾坤,寅……風……呢?”
她關(guān)心的,仍是寅風!
聶乾坤不知應(yīng)對眼前快死之人說些什么,倘若他直言不見了梁寅風,定會使她倍添憂心,可是若然不說,又不知從何處找他回來?
正躊躇間,突聽門邊的仆人嚷道∶
“啊!好了,少爺回來啦!”
眾人都把目光移向那個正踏進房內(nèi)的梁寅風身上,只見其一身衣履滿是破洞,骯臟異常,這兩天也不知去了何處?
心儀再見外甥,慘白無血的臉龐頓呈現(xiàn)少許生氣,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臟的衣裳,卻又不禁若斷若續(xù)地謾罵道∶
“你……你這……孩子,到底……到什么……鬼地方……玩耍……去了?”
她與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罵他。
梁寅風并沒回答,木然地站在離榻前數(shù)尺之處,沒有行步近。
聶乾坤霍地捉著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過低聲勸道∶
“孩子,別再意氣用事,你姑姑……真的快不行啦!快好好的和她說幾句話。
梁寅風被聶乾坤強拉至床前,心儀無助地看著他那雙冷冷的眼睛,道∶
“風兒,你……待我……總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姑姑……么?”
她一直耿耿于懷的疑問,終于提了出來。
梁寅風悄無反應(yīng),不過眼神中卻閃過一絲強烈的哀傷。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心儀并未發(fā)覺他這絲深入骨髓的哀傷,但是,聶乾坤卻看到了,她只是震顫地伸出自己那枯瘦的手,輕撫著梁寅風的臉龐,道∶
“姑姑……要死了,你……會傷心…的哭…嗎?”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聶乾坤不由分說,接口道∶
“孩子,你這就依你姑姑一次,哭吧!”說著兩行淚已掉了下來。
梁寅風默默的看著她那痛苦。憂郁的臉,伸手入懷,從懷中掏出一些東西,交給聶乾坤,說道:“為她續(xù)命”
那是一顆千年老山參,梁寅風如此小的年紀,不知是怎的找到的
他手兒雖小,卻是冷的。他的心,會否同樣冰冷?
他只是把人生交給聶乾坤后,便轉(zhuǎn)身離開,離開時,對床上的心儀說了一句話
“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聶乾坤吩咐下人立馬煎藥,看著梁寅風弱小的背影,堂堂七尺漢字,竟然哭了
心儀更是激動莫名,拉著聶乾坤的手,朦朧道∶
“他……不想……我死!”
說著說著,握著他的手竟然逐漸亢奮,好像又恢復(fù)的精神力
“是,他說他不恨你,從來都沒恨過你”聶乾坤神情大喜,急忙搶上前抱著她,心儀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fù)了點血色,他相信,她還能活過來∶
“乾坤……我……錯怪他了,他……心里……原來……還是……有我的……”
此時參湯已到,心儀服下,本是該命喪酒泉的芳魂,竟然奇跡般的有了朝氣
她終于知道梁寅風對她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冷漠!
聶乾坤趕身上前,喚來大夫,老淚涔涔而下,看著梁寅風走時的背影,心中酸澀異常
其余婢仆也不禁潸然。
整個房間立時充滿一片愁喜交加。
經(jīng)過大夫的調(diào)理,心儀活了過來,聶乾坤高興的驚喜莫名,不敢置信
眾人都是轉(zhuǎn)悲為喜,要說神色如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的,就只有出了門的梁寅風
他只是一步一步的前門外走去,回首望著眾人歡喜的表情,呼的一聲,只是渾身歇了口氣
良久良久,就一直這樣子向前走,不想任何人發(fā)覺。
可是,正出門尋人的聶乾坤卻無意中瞥見了他剛剛松懈的表情。
那是一種異常古怪的表情,一種深愛至深的表情。
因為梁寅風這個表情,聶乾坤惟有于心不忍,放下剛剛好轉(zhuǎn)的心儀,立即跟了出去。
烏云遮月。
今夜的月,卻是圓的。
在這渾圓月光之下,聶乾坤一直跟在梁寅風身后,他想看看這孩子在其姑姑生命無憂后,還要去哪?
眼前小路迂回曲折,凄寂無聲,益覺孤清!
聶乾坤但覺此路異常熟悉,他忽然記起,此路是通往當初心儀和梁寅風一塊遇見自己的地方,封神崖頂?shù)乃歼^峰。
他還記得,約莫一年前,他因有感于梁寅風與心儀二人之間的嫌隙漸深,故此特意攜同這對母子一起到此外游散心,望能化解他倆的心病。
心儀當時無意間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這峰上竟有著一棵梨樹,她見這梨樹垂髯千縷,疏密有致,于是一時戲言她若能一生不和梁寅風與聶乾坤分離,便親自在老的時候,為樹祈愿
聶乾坤想到這里,暗自吃驚,這孩子當日也聽到他姑姑所言,他會否……此時,梁寅風已步至一棵梨樹下,聶乾坤不由得臉色發(fā)青,躲在樹叢中靜觀其變。此處,正是心儀當初所說的祈愿之處
只見梁寅風緩緩跪伏地上,慢慢的用手撐著身體,對樹叩頭
聶乾坤眼眶一熱,這孩子難道是要……?
山高風寒,梁寅風歸附于地,身子連叩,從不跪人的他竟然會對著一株樹跪得如此虔誠
風很大,聶乾坤渾身凍的有些發(fā)冷
縱然如此,梁寅風并沒有放棄他的叩首,他一直在磕,沒有絲毫停歇!
可是,血肉之軀怎堪與泥土相抗,不消片刻,頭皮業(yè)已擦破,鮮血遍地。
但他依然沒有停止,直到磕到第九十九個,聶乾坤心中哀憐剛欲上前勸阻,但見梁寅風突然開口了……
聶乾坤止步,他想聽下這個孩子的祈言
于是立時止步,想看個究竟。
黯淡的月色下,梁寅風雙手合十,他不信佛,他說:
“謝謝你,佑我姑姑!!”
佑我姑姑!!
聶乾坤記起來了,他曾對這孩子提及只有人參才可救活心儀的命。他早前失蹤了兩天,會否真的往荒山野嶺遍尋人參?
人參封崖閣雖有,但卻無極品
梁寅風,真是個會讓人誤解的孩子
聶乾坤頓然醒悟,心頭一陣刺痛,暗忖∶
“心儀,你也太誤解自己的這個外甥了。”
與此同時,那邊祈愿的梁寅風身子突然一陣劇烈的顫抖,跟著便倒在地上。
這一變真是出乎聶乾坤意料之外,當下無容細想,奔出樹叢,把梁寅風抱在懷中,只見他臉青唇白,滿額心血,早已昏了過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熱,這孩子顯然是捱病了。他不辭勞苦地往尋野生人參,回家后又驚逢悲喜,小小心靈縱然仍可忍受得來,但其軀體畢竟仍是一個孩子。
聶乾坤望了望地上那叩頭磕出來的深坑,忽地慨然嘆息∶
“有時候,人在悲痛之時,并不一定會流下眼淚,心儀,你誤會這個孩子,太深了”他一邊感嘆一邊已抱著梁寅風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