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高級壓縮的無聲鍵盤,愣是被一雙手敲得噼里啪啦。
喧鬧的的很。
病房里的燈開著,屋外的陽光隔著玻璃淺淺的打進來,和著空調的冷氣與不散的消毒水味,并不算多好的經歷。
白安微微的抿嘴,眼神恍惚的陷進回憶里。
突如其來的災難太過慘烈,一下子失去所有至親,小孩的悲慟太過深沉洶涌,猶如淵海,存積在骨肉中,堆放在心靈里,無時無刻不在沉靜的、哀涼的發散著輻射,連他這個陌生的靈魂也被浸染。
【走吧,
落葉吹進深谷,
歌聲卻沒有歸宿。】
鍵盤的聲音嚓嚓,引得隔著個床位的小姑娘睜大雙空茫的眼睛看過來。
她帶點兒黃意的睫毛尖,在空氣里輕輕顫動,最終疑惑的眨了一下。
猶如花開的輕響。
白安垂著眼,一心一意的注視鍵盤。
【走吧,
冰上的月光,
已從河面上溢出。】
這首詩,是他有限的原儲備里極其少有的,所正好懂得完整含義的一首。
【走吧,
眼睛望著同一片天空,
心敲擊著暮色的鼓。】
走吧,親愛的逝去者,祝愿你們通往最幸福的境地。
【走吧,
我們沒有失去記憶,
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
走吧,小孩,愿你忘掉一切灰暗與痛苦,滿身燦爛光明的前途,一切晦澀絕望由我來背負。
【走吧】我的曾經。
【路呵路,
飄滿了紅罌粟。】
打完這首詩,白安磕著眼,松懈的靠在床頭,情緒有些低沉。
感謝偉大祖國的九年義務教育,這首《走吧》,是他高二時上公開課老師講北島的《一切》時順帶提到的。
也多虧這種結構很像數學公式的詩型讓他感興趣,以至于認真的聽完了整節課,才牢牢記住了含義和背景。
都是聽老師說,講的玄乎,上輩子的他好明顯沒什么在這方面開腦洞的天賦。
一千個讀者,便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當時不明白,現在卻有些理解。
可能是因為這具身體從那對驚才絕艷的父母身上,繼承了優良的文學基因和極好的藝術細胞,也有可能是由于變成小孩子,自古年少心事雜。
白安發現,他變得越來越感性了……對,感性,容易被影響情緒,俗稱傷春悲秋。
簡直是和他完全不搭的畫風……
由于大腦皮層的活躍,以前不理解的很多東西,白安也在偶然回憶時瞬間理解了……其實他情愿繼續不理解……真是越理解越悲傷。
比如以為的,大學可能暗念他的妹子其實根本不喜歡他…再比如海子的詩,更本沒有別人說的那么開朗……
還比如,每每回家時,父親的眼神并不是一直篤定而平靜的……
他第一次發現,過目不忘并不是什么好事。
想忘掉的東西,怎么都忘不掉了。
藍色本就是最適合憂郁的顏色,少年人身形單薄,就那么坐在病床上淡淡的發呆,眸子里天然的傷感頓時馥郁了起來,影射著病房特有的蒼白冰冷,無聲無息的就將沉默的氣氛渲染到了整個房間。
老爺子張了張口,溝壑縱橫的臉露出憋悶的表情,欲言又止。
小月月眼中的微光黯淡下來,安安靜靜的緩緩低下頭,自顧自的玩手指。
發愣半響,白安突然聽到耳邊響起風一樣的呼吸聲,春風細雨,近乎抽泣。
他下意識一回頭。
只見溫婉的葉姨咬著唇,當著他的面,素手一捂,兩汪清淚便不講道理的自波光粼粼的美目溢出、流下,溫柔如江南的流水。
好看的驚心動魄。
驚了白安的魂,動了白安的魄。
我在哪?我是誰?我干了什么???
一臉懵逼.jpg
他這一生,最見不得女人哭。
葉婉然這一哭,駭的他真到對方伸手將他擁進懷中摸摸抱抱的時候,他還是一臉空白的……
都這個時候了,他腦子里第一反應居然是——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是她先動手的!
隨后應急系統啟動下,本能的頭腦風暴分析形勢,這才想起,這位葉姨之前包含淚水的目光,是對著電腦屏幕的……
應該說……電腦屏幕里的詩?
媽蛋!這絕壁是誤會什么了!
然而他張了張口,卻不知道怎么安慰。
還能怎么說?給人解釋這不是你胡思亂想的那些個意思,我只是在給原主和白父白母寫悼詞,順便借這首北島大神的詩騙騙收藏……
讓微博升下熱度長長粉,好讓他完成任務?
丫不抽他或者覺得他抽才怪!
這時,葉婉然還在抽泣著安慰他:“小安…有什么事別憋在心里…要不是今兒見到這詩……葉姨都不知道你壓抑的這么厲害!”
白安:這都是誤會!!
忽然,白安感覺到自己頭上的毛給一只手輕輕的撫摸了。在葉婉然懷里瞪大眼睛。
“都怪葉姨…嘶……”她哭的抽了一口氣,聲音都愧疚的有些失真:“是葉姨沒好好照顧你,還讓你生病……”
“葉姨對不起你媽媽……”
“……”白安忽然覺得自己該天打五雷轟——這他媽都干的些什么事兒啊!
最終,葉婉然的哭泣是在白安劇烈的咳嗽中結尾的……
白安的那個心情,要是當時發個帖子,估計就會是——
#每次有妹子哭,都要我賣慘轉移她們注意力,感覺很復雜啊怎么破?在線等,十萬火急的急!#
他不知道的是,葉婉然情緒起伏突然這么大,還有別的原因。
也是與他有關。
來病房前,袁主任直接通知過這個女人,白安馬上要做術前化療了。
對于白安這種已經開始擴散是II期肺癌來說,越快手術越好,以免夜長夢多。
通過這種新輔助化療,可以使病灶縮小,方便手術切除,同時還能殺滅潛在的轉移病灶,降低復發轉移的可能。
這顯然都是必要的,但葉婉然還是覺得很是心疼。
她也是高級知識分子,上過大學度過碩士,明白化療是怎么一回事,又是怎樣一個過程。
葉婉然剛剛失去了要好如親姐妹的閨蜜,現在又要看著如自己孩子一般的白安受苦,猛然的就感覺到自己的無能,對上天都有些憎恨起來。
在看到白安在電腦上寫的詩,北島那種壓抑到極致的消極筆觸,瞬間就讓她情緒崩潰了。
待得好一番折騰后,終于送走了那位葉姨,白安長長松了口氣。
勉強的沖瞪著他打量的張老爺子笑了笑,他終于將之前寫的那首詩給發了出去。
想了想,基于之前葉婉然激烈的情緒,白安很是有些嚇著了。
于是他又補發了一條微博。
只有一句話。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前一句是感嘆一下原主同時雙親又得絕癥的倒霉,后一句是解釋他寫這詩的意思,是在表達對白父白母忽然逝去的沉痛和悲傷。
發完,白安還有些滿意的笑了笑,關了電腦。
看,自己這次辦得不錯,估計這次沒人會和葉姨一樣情緒激動了吧……然而他沒想過自己的文化素養,到底有幾斤幾兩……
只能說……沒文化,真可怕。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從他微博發出去的那一刻起,是投下了怎樣一顆深水炸彈。
作為土包子地球人,白安還是太過低估了白伯清和Emilia兩位頂級人物的的影響力。
一瞬間,整個微博,乃至整個網絡,都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