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整座山林振響著蟬鳴。
老老實實端著臉盆,用著爐子燒過的井水洗過澡后,白安躺在有點破爛的涼席上,望著高高的屋脊和橫梁,眼神有一種熟悉的安寧。
他翻了個身,木板床咯吱咯吱的響。
這樣的夜晚本該是極其悶熱的。
三十多度的境地,老房子還沒安空調。
可神奇的是,這等聽著都讓人覺得苛刻的條件下,術后極容易出虛汗的白安,竟然沒有私豪熱的感受。
他抿著嘴,半睜著眼睛,懶懶散散的數著頭頂圓木的蟲孔,有風涼涼的穿堂而過,使他越發覺著,房子里比外頭都要森涼許多。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外婆家的老房子。
似乎也有這樣的神奇。
他挪了挪身體,裸露在汗衫外的皮膚,貼著濕抹布擦過的冰涼竹席,也沾上了些冷意。
清涼無汗。
愜意地瞇了瞇眼,白安靜靜的聽著時遠時近的蟲鳴鳥叫,扯了邊上的薄毯,半搭在身上。
他交叉著胳膊,漫不經心的墊在后腦勺下,浮動的夜色下,越發漂亮的眼睛,也微微粼出懷念的情緒。
于是越發放松了起來。
身下的木床,有時隨著翻身的動作發出微妙的吱啞,如瑤琴在夜溪邊淺淺和弦,又像一種寂靜的絮語,溫和而蒼老的安慰。
漆黑夜色撫慰著睫毛緩緩合攏,讓清醒的眼睛逐漸靜謐安寧的閉上。
這種仿佛回到了兒時老房子里的感覺,讓他格外的安心。
花草的芬芳、泥土的氣息、松木的清香,和著蟋蟀習習的長喚,溫軟綿長的纏繞進他的思緒里。
昏昏欲睡。
“恨~相逢巳太遲~~相逢~別~~離……”
半夢半醒的時刻,白安模模糊糊的聽到,外面似乎有個聲音,在幽幽地唱著什么。
“水流~幽谷~~花落如雨……”
“無限情別離。”
聲音是很是蒼涼的喑啞的聲音,顫得不成調子,卻莫名奇妙的讓人覺得熟悉,像京城老巷子里,親切老舊的喧嘩。
有些吵,又不讓人抵觸,似乎能就著這吵鬧睡去,反倒有些傷感。
“白石為憑~明月為證……”
“我心~早相許……”
深山老林,半夜三更。
幽幽怨怨的戲詞兒遠遠近近的飄,本就是件讓人驚悚的事。
畢竟不是老BJ,也不是舊民居。
恍惚間,不知道挑逗了腦子里的哪根弦。
白安猛的一下驚醒了。
這時,正正好的聽見那陰陽怪氣的調兒唱高:“今后~天涯愿長相依!!!”
他整個人嘩的一下就坐了起來,結果這一下用力過猛,扯到了胸前的傷口。
疼得他直冒汗。
難受合著從屋外飄進來的“愛心永~不移~~”
白安腦子都還蒙著,整個人又悸又疼,渾身硬生生滲出了一身冷汗。
那外頭的聲兒卻全然不體諒他的痛處,還在咿咿呀呀的吊破嗓——
“為君斷腸!為君斷魂!諒君早知矣……”
唱到后頭,那沙啞難的聽聲音,甚至旁若無人地提高了一些:“恨重如山!命薄如絮!白首更難齊!”
那一個“齊”字,愣生生的被那鋸木頭似的嗓子,咬著唱出了悲愴的意味。
居然也將白安震懾一下。
陣痛過去,他撫著胸口慢慢緩過神來,腦子也漸漸的清醒了。
而后他警覺起來。
謹慎的側耳聽了半響,怔了一下,不確定的聽了又聽,恍然之間,知曉是誰的聲音了。
他心中一定,胸中一塊大石落下,為自已這一番受驚遭罪憤憤不平之余,心中卻絲絲麻麻,滋漲起了好奇的癢意。
貓爪兒撓一般。
于是半大小子就著八卦之心,光明正大的地豎起耳朵,仔細聽。
“白石為憑~明月為證……天上人間愿常相憶……”
真真是,越聽越熟悉。
這是……魂斷藍橋?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讓他不禁恍惚了一下。
這個世界,也有這首歌啊……
待他回過神,再探起耳朵去聽,外面的聲音卻已經消失了,只余樹葉在夜風里耳磨廝鬢的沙沙絮語。
“……”
怔了半響,那老頭唱詞調兒就在他腦中不斷回響,趕都趕不走。
明明沙啞又難聽,失魂落魄的,一點也不合原著的意境。
只是……琢磨著老頭幾乎安放進每個字眼里的愴然與緬懷,白安罵罵咧咧半響,忽然就失了語。
他突然就想起來,白日里洪梆口中的話。
“這位,也是個苦命人。”
似乎……有點理解了。
這么個蒸不爛錘不破的銅豌豆,悶扯著他做孫子的臭脾氣老頭,竟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白安悵然地捏了捏肩膀,不聲不響的躺回床上,輕輕翻了個身,聽著咯吱一聲,眼睛里風平浪靜,有嘆息緩緩流淌。
這場盛世陳釀的年月里,誰的身上,又沒有幾個正在老的故事呢。
……
三更重眠,好夢一場。
待到朝陽烈烈之時,白安已經坐上了回去的車。
只是來時的三個人,這趟卻變成了四個。
哦,不,大概該算作五個,還得加上一只狗。
白安和洪老頭兒并排坐在后座上,老黃狗刀子躺在他們腳邊,大模大樣的橫占了整塊毯子。
心里嘆了口氣,白安目不斜視的盯著手機看,也不管這么著會不會暈車了。
沒辦法,旁邊的老頭已經目不轉睛的盯了他半個小時了,別說白安豎了一身白汗毛,連前面兩個看著這場景都特么的很有些尷尬了。
開車的洪梆瞄了瞄后視鏡,整個的都有些坐立不安,洪中將在部隊里“見多識廣”,這會兒腦神經直在歪掉的道路上狂奔,大有一去不復返的趨勢。
哎呦我這二爺六十四歲未娶啊臥槽,不會是個基佬吧!
想到這里,一米九二的漢子打了個哆嗦,心聲都匯聚成了一個音節浪潮:“噫~~~~~~~~”
十分鐘以后。
白安在洪老“慈祥”的目光照射下實在忍無可忍,啪一下摔了手機(╯‵□′)╯︵┻━┻
“老頭你看什么看!有病吧你!”臥槽看個男的看半個多小時,你特么是個老變態吧!
“盯著看都不無聊啊你!有這么好看嗎?!”
洪老爺子晃過神來,聽了他的話,輕蔑而嫌棄的俾倪了他一眼:“你好看?好看個屁!”
他的目光在白安五官上走了一圈,眼神又帶了些懷戀和悠遠:“只是覺得,你五官長得有些像你的奶奶罷了。”
這話剛說完,白安幾乎清晰的看到了那老頭兒別過去的老臉上,顯出了點紅暈。
“呵。”他湛藍的眼睛輕輕一瞇,冷笑一聲:“當然像了,那是我奶奶!”
老頭瞬間漲紅了臉,猛地回頭指著他,眼睛都憤怒的瞪圓了。
在那個“我”字上,白安直接惡意的加重了音,簡直會心一擊。
對著老頭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白安撿起腳墊上的手機,溜在手里翻了個圈,還好,沒摔壞。
特么的真當爺沒脾氣?
把你昨天晚上哀哀怨怨的唱的那個小調兒一琢磨,再和你話里話外露出來的狼尾巴串一串,還和白家有淵源?當爺猜不出你對白家奶奶那點兒思春的心思!
怎么地?
洪家老頭兒你再怎么想,那也是我奶奶,我親爺爺的媳婦兒!
怎么著都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