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唱會結束的時候已經將近晚上十點了。
人們成群結隊地從場館里出來,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他們幾乎都笑著,走得很慢。我猜他們都是本地人,家離得不遠,可以不用著急。
而我一個人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天黑得徹底,夜幕肆無忌憚地啃噬著光明,稍微離燈遠點的地方就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輪廓。這個體育館很偏僻,和我住的酒店隔著一個區和一條江,再加上周圍因未完全竣工而連片的泥濘,格外難以到達。
前后不過三個小時,我來時的路已經被封住了。這里幾乎成為一座孤島。
我約的車已經到了,司機打電話問我人在何處。焦躁催化著情緒,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應該走向何處。
“你別著急。我在橋這邊等你,你加我微信,就這個手機號。我把位置共享給你。”電話那頭的男人好像聽出了我的不安,語氣中帶有一絲柔和的寬慰。
我循著導航的指示走上那座橋,手機屏幕照白我的臉,江上的冷風把我的手指吹得刺痛。浩蕩的水波在拍擊著橋墩,卷起浪花和漩渦,偶爾發出幾聲悶響。兩岸有幾幢高樓,在幽暗里只剩下一團團深紫色的影子。遠處一座又一座橋的弧度和天際線緊密地貼合,混凝土森林在靜止,鋼筋巨獸在低吼,它們一同拱衛著都市的脊梁。
上車的時候已經過十一點了。我也記不清將近兩公里的橋我走了多久。
“抱歉讓你等這么久,算多少錢?”車啟動了,我松了一口氣。
“到了再說。”司機毫無波動地應了一聲,淡然到連頭都不側一下。
我沒有再接過話頭。于是就只剩下沉默。
“聽歌嗎?”過了很久遇到一個紅燈。他歪了歪腦袋,我隱約看到他小半張臉。他長得普通,但是還算年輕——至少在他們這個行當里算是年輕。
“隨意。”其實我并不愿意。以多年的經驗來看,網約車司機會放的歌一共分為兩種,第一種是各種版本的《后來》,第二種是各種版本的DJ“勁曲”。如果有一天他們放出DJ版的《d小調第九交響曲》,我也不會覺得意外。
就當作是對他等了我這么久的妥協吧。我暗自想。
可響起的音樂是王菲的《曖昧》。
“師傅喜歡王菲?”我來了興趣。
“嗯。”他的話一直不多。
“好品味。”我說。
“你也喜歡?”他反問。
“嗯。”我點頭。
“你這個歲數喜歡王菲的不多吧。”他似乎也來了興趣,話漸漸多了起來,“大學生嗎?哪個學校?”
“是大學生。但我不是南京人,也不在南京讀書。來這里只是為了看演唱會。”我回答說,“我是福州人,在山東讀書,從濟南來。”
“那你還挺會跑的。這來來去去有幾千公里了吧。”他笑了笑,“離家這么久了,想家嗎?”我也笑了笑,但沒有回答。
音樂換成了《乘客》。我很喜歡這首歌。
“我很喜歡這首歌,開車的時候聽特別有感覺。”他說。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但好像又沒有什么,含糊地應了幾句,兩眼望著窗外。高架橋過去了,路口還有好多個。時明時暗的路燈照著時密時疏的行人和車輛,來往的聲音測量著城市深夜的脈搏。恍惚間,天空好像從深黑轉向藍灰,又從藍灰轉向血紅,露出銀灰色的星星,再看一眼,卻又是死水般的黑,也隱去了星星的蹤跡。
王菲繼續唱著“Yes, I’m going home, I must hurry home ”,囈語般的淺唱低吟在流動的鼓點里若隱若現,顯得格外輕盈,就像這輛飛馳的轎車。
“Where your life goes on?”她問道。我想著答案,卻毫無頭緒。路上的人或許都在回家的路上,而我卻只能在夜色里無目的地游蕩。確實,就像司機先生說的那樣,我已經離開家很久了。
最后我和他算車錢,他沒有收我執意要給的等待費。他說,他自己只有高中畢業,很羨慕讀書的人,用幾十塊換了一個大學生歌迷朋友,他覺得很值。
我被他夸得很羞愧,連著說了好幾句“沒有”和“謝謝”。
“很高興認識你。”我伸出了手。
“很高興認識你。緣分很妙。祝你在南京玩得開心。”他和我用力地握手。
我沒有走遠,看著他走回車邊,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很快,黑色的車融化在了夜色里,沒有回頭,沒有背影。我看了看墻上的鐘,已經過了零點。我和他估計不會再相見,亦不再有可能說話。
我決定留下他的微信。
我坐在五樓房間的椅子上,沒有一點睡意。南京這座城市陪我清醒了一會兒,很快也支撐不住龐大的身軀,沉沉地闔上雙眼。或許大部分人都不愿意以細膩和脆弱示眾,所以黑夜就更容易勾起人的多愁善感——燈都熄滅了以后,誰與誰都看不清彼此的臉與心。
我算是幸運的。在胡思亂想之余,萍水相逢的善良溫柔地在我的世界里乍現。
不知道司機先生回家了沒有,還是他依然奔忙在接與送之間,就像我這個乘客,依然奔忙在離家和離家更遠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