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的沼澤中長滿了枯黃的蘆葦,一陣細風吹來,飄起一片片潔白的蘆花。蘆葦之間堆積著白雪,與河面連接處,形成各種奇形怪狀的冰塊,在朝陽的映射下,散發出五彩六色的光芒。
家眷乘坐的大車橫亂地丟棄在河岸上,用來拉車的馬匹則被砍斷了韁繩,跑到遠處不斷地低鳴著。陳濤見狀,不由大驚失色,急忙催動坐騎來到大車前查看。
然而車上原本坐著的婦孺老幼以及存放的家資細軟,如今卻空空如也。家主陳琯跟了上來,不斷在大車間相互查看,臉色越來越難看。
漸漸地,他將懷疑的眼光看向了張伯辰。
從潁川許昌逃亡到這里,一路上不知道被人追殺了多少次,原本二百多家兵,也剩下不足一百人,就在不久前又被石鑒麾下騎兵的追殺折損了數十人。仔細思量,如果不是潁川陳氏家大業大,哪有足夠的力量走到此處?
如今的中原,各地荒無人煙,大多數人都集中在州郡中。而在鄉下那些大族聚集之地,表面上臣服于石季龍,實際上則就地建筑塢堡以自固,防止來自賊寇的沖擊。剩下的人無處可去,只能聚嘯山林,當起了山大王,不定時下山搶掠。
在這種情況下,一個年輕人想要從幽州穿越重重障礙到達大江,可想而知有多么困難。這還不算最奇怪的事,一個幽州張氏子,居然不知道本州最大的世家范陽張氏,尤其是張司空這樣名震寰宇的人物,就不能不讓他留了幾分戒心。
更何況,這個人出現的時機,是否太巧了一點?畢竟身處邊境之地,沿江各地犬牙交錯,小心一點總沒大錯。
張伯辰原本與陳濤走在一起,在陳濤上前查看的同時,他心中也不由驚訝起來。與石閔商量好的步驟,并不包括攔截陳氏家眷。假如陳氏家眷無法到達江東,那么他跟隨陳琯父子一起渡江就失去了意義。石閔不會不明白這一點,所以可以肯定,眼前的狀況不是石閔做下的。
在內心估算了一下形勢,張伯辰不顧陳琯異樣的目光,也跟著在周圍探查了起來。
眼前的河水名叫浠水,發源自英山,流經浠水之縣注入大江。此地與武昌郡只有一江之隔,卻是豫州弋陽郡的地盤。度過浠水之后,半日光景便可以到達蘄水,在蘄水對岸便是蘄春,途徑蘄春后,只要加速趕路,明日午后便可以到達中轉站尋陽。[注①]
逃亡之初已經與先行渡江的分家陳逵約定好了在尋陽會面,然后從尋陽渡江前往江州。陳濤出自陳紀,族兄陳逵出自陳諶,二人的共祖便是陳寔陳太丘。如今陳逵自祖父陳準先行渡江,已將陳家安頓在吳興,更是承襲廣陵郡公的爵位,在江左的地位非低。
可以說,若非由于夔安的五路大軍南下,讓趙國與中晉的邊境再次緊張起來,潁川陳氏早已經提前到達江州。即便如此,能夠到達浠水,也便意味著江東已經近在咫尺。
為山九仞,當然不能讓它功虧一簣!
隨著探查的深入,張伯辰發現在周圍并沒有血跡,也沒有打斗的痕跡。這說明什么?說明老大陳澤所帶領的家眷,并不是被人劫走的,而是以某種方式在此處被轉移走了。
馬車之上的韁繩斷裂處,橫截面非常平滑,應該是被人一刀砍斷。在車轅上留下的刀痕也說明了這一點。他順著地上的腳印四處探看,卻在一處蘆葦中找到了端倪。
眼前的這塊地方蘆葦相對較少,河邊的積雪被不斷踩踏留下無數的腳印。蘆葦之外,便是清澈的河水,以他的經驗判斷,河水至少深有兩米。他皺起眉頭,將一連串的信息綜合在一起分析,一個念頭突然在腦海中跳了出來:
難道陳澤這批人,竟然在這里上了船,然后通過水路離開了?
想到這里,他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陳家人不是說約定在尋陽匯合的么?在這里沒人接應的話,怎么會讓他們心甘情愿地上船?
順著被開辟出來的蘆葦通道向里面看去,卻見一截漆黑的船尾露在外面。在叢叢蘆葦蕩中,竟然隱隱約約露出幾面旗幟。張伯辰悄悄地退了出去,走到陳濤的身邊,向著深處指了指。
張伯辰的動作引起了陳琯的注意,他走上前來聽完對方的述說,不由道:“難道是林道賢侄知道了突發情況,竟然派人到此處接應不成?”
“爹,讓孩兒下去看看。若是族兄派人前來,那最好不過。如若不然,說什么也要將家人救上來!這幫人將舟船臧在蘆葦深處,只怕不會是什么好人。”陳濤眼光緊緊地盯著時隱時現的船尾,不由慎重其事道。
“等等!”
陳琯見到兒子想要獨自冒險,不由一把拉住他,指著蘆葦蕩中的旗幟,有些遲疑道:“你們可看清那船頭旗幟上的字跡么?”
仔細瞧去,在蘆葦叢中似乎是十多只船組成的船隊。插在船頭上的白色旗幟在蘆花的偽裝下,幾乎與蘆葦叢融為一體。張伯辰看著時隱時現的旗幟,喃喃道:“好像是個‘庾’字——”
“庾?”陳琯聽到張伯辰的話,臉上閃過一絲喜色,他又轉向陳濤道:“老二你是否也確定那是一個‘庾’字?”
話音未落,卻見被開辟的蘆葦道中飄出數只小船,船首的位置上站著一名文士,對著岸上眾人喊道:“哪位是潁川陳氏家主陳琯陳士慎,還請出來相見,陳郡殷浩在此有禮了!”
此人一身衣冠,肅立在船頭,露出一股飄逸淡然的風度。張伯辰看著他,不由一陣心折。心想殷浩此人風采翩翩,原來出身陳郡殷氏,卻不知道與陳郡謝氏的門第孰高孰低。
穿越到此將近一年,他逐漸了解到了當世的社會生態。后世劉禹錫的《烏衣巷》中有言: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如今瑯琊王氏已經日薄西山,王敦已死。王導先被陶侃壓制,后為庾亮敵對,如今更是日薄西山。家族榮耀雖在,子孫中已難出一個可以掌控大局的人物。而陳郡謝氏方才剛剛走上歷史舞臺,在他那個時空的歷史中,在淝水之戰中擊敗前秦苻堅的謝安,如今也不過如他一般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據他所知,陳郡謝氏家主乃是謝安的父親謝裒(póu),早已經致仕在家。諸兄弟中堂兄謝尚為歷陽太守,兄長謝奕為吏部郎中,在世家如林的江東,遠遠無法與各大世家相比。
同樣出身陳郡,想必眼前的殷浩也是出身大族。因為這種淡然飄逸的裝逼風范,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表現出來的。那是從小浸沉在深厚的家學中才會擁有的東西。
他身負石閔的托囑,已經暗暗將此人記在了心中。尤其是船頭上的那面繡有“庾”字的旗幟,表明這支水師絕對與征西將軍庾亮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
南中郎將陶稱攜帶《五胡圖錄》從漢中返回武昌,張伯辰知道若能依靠殷浩接近庾亮,爭奪《圖錄》的把握也許會更增幾分。
眾人哪里知道眼前年輕人的想法。他們的心神已經被出現的船隊所吸引。殷浩話音剛落,便見從船篷中鉆出一人,卻不是陳家老大陳澤是誰?
陳澤跳下小船,視線掠過眾人身上,心中微微吃驚。當初分開之時,他帶領四十名青壯護送家眷轉移,父親陳琯與二弟陳濤則帶領五十七名精銳好手留下來斷后。如今卻只剩下了二十三人,即便是這些人中,多多少少都帶有不同程度的傷勢。
他看向父親陳琯,不由擔憂地問道:“好讓父親得知,我等逃亡至此,恰巧遇到了庾征西的水師,家人均平安無恙。卻不知父親是如何在羯狗的追擊下脫身的?”
“這一切都要仰仗張兄的功勞。”陳琯還未開口,陳濤便一把將張伯辰推了出來,高聲道:“羯狗著實兇殘,與我陳氏家兵接觸之下,便掠殺過半。若非張兄從幽州逃難,恰好路過此處,只怕我與父親已經見不到大哥了。”
陳濤見到大哥陳澤發問,便將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
陳澤聽完后,上下打量著張伯辰。突然之間,鄭重地對著他施了一禮道:“伯辰賢弟救我父弟,大恩大德,源深沒齒難忘!”
陳澤去感謝張伯辰的救命之恩,家主陳琯卻將目光放在了殷浩身上,他緩緩道:“早聽聞殷淵源風流雅勝,聲蓋當世。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龍湖注:①、有必要在此說明一下,三國兩晉時代的武昌郡,治所在如今的鄂州,而非現在的武漢,所以湖之北省簡稱為“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