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獸物般的刺耳的哀鳴聲頓時響徹在偌大的地室之中。眾人皆皺著眉頭強忍著雙耳的不適感,紅夜姬將緋月收回手中。
響聲過后,只見蘇夜弦已是渾身染滿血跡,整張臉蒼白許多。玉魄被奪,她只能靠僅剩的一顆封玉維持蘇醒狀態(tài),因此站立對她而言已有些吃力,她扶著石壁微微喘氣,雙眼依舊不減冷酷。
而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夢姬身上,無數(shù)的流光從她的傷口處溢出來,四散在空中,有些慢慢飄出地室,有些則徑直涌進衛(wèi)離的身體中。
少年忽感大腦漸漸抽痛起來,無數(shù)的映像在腦海里閃現(xiàn),整個大腦有種被填充的壓迫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慢慢跪在地上,捂著腦袋,神情痛苦至極。玉魂珞竭盡全力射出那一箭后,消耗過多的靈力,身體如廣廈將傾,被御靈狐扶著站立,御靈狐驚覺她的手已有虛化的跡象,心中頓時緊張起來。
夢姬捂著左肩處,吞食的夢境和記憶仍不斷從指縫間溜出,她的臉上表現(xiàn)出罕見的痛苦,她想道,如今玉魄在手,緋狐封印已解,她便沒有理由再耗下去,況玉魂身負龍骨箭,當(dāng)暫時罷手才好。想罷,她立即化為一陣風(fēng)消失而去,神陽神月的身形亦隨之不見。
紅夜姬握著沾染蘇夜弦之血的緋月,正欲砍斷最后一道封印,她的臉色略有舉棋不定之感,動作顯得并不干脆。
“緋狐!”
一個聲音突然打破了這片沉寂,眾人尋聲望過去。夏侯譽突然出現(xiàn)在地室入口處,他一手撐著石壁,一邊步履艱難地走進來,臉色顯得異常衰弱。夏侯譽雙目直直地看著她,眼神里沒有怒氣,卻帶著點不為人知的憂愁,紅夜姬看見他這個樣子,一瞬間心頭涌上百般悔恨,眼眶竟不自覺地紅了,她知道封印連著他的心脈,三道封印破除等同于廢了他半條命,可是,走到這一步她已不能收手了。
“夏侯譽,我決不會讓你死的!”
夏侯譽知道她這一句意味著什么,試圖勸阻道:“你……”
不待他說完,紅夜姬握緊了手中劍,心下一橫,毅然揮手斬斷最后一條玄鐵鏈。夏侯譽胸腔涌起一陣刺痛,仿佛利器刺入心肺,單膝跪地,氣血逆行沖出口中,地上頓時生出一灘血來。
夏侯言和夏侯諾連同紫藤紅蓮二靈侍在此時匆匆趕來。
“哥!”
“主上!”
夏侯言和夏侯諾同時圍到夏侯譽身邊。
紅夜姬皺起眉頭,雙眸一顫,欲說還休,隨手將緋月劍棄在一邊,一直看著夏侯譽,雙目愈發(fā)不忍,然還是狠心掉頭離去,她的身影徑直消失在眾人的視線當(dāng)中。
蘇夜弦緩步靠近衛(wèi)離,走到少年跟前俯視著他,眼底慢慢蕩漾出波紋。
“靈修……”
她輕輕喚他的名字,不用平日里那種不怒自威的語氣。
衛(wèi)離低著頭沒有看她,他不知道自己該以什么表情,什么態(tài)度面對眼前這個人。
他還是記起了一切,記起了他極力想要遺忘的種種痛苦的過往。當(dāng)他在云外鏡中得見葉劍山莊的往事時,雖不至無動于衷,但在那個時候,那段血淋淋的記憶對于自己來說還是陌生的,他能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看待這一切,而未到達感同身受的地步。
可如今,那種深沉的罪惡感又再次充盈了整個身心,他一閉上眼睛,那些鮮血淋漓的記憶便會跳出來裹挾著他,而這噩夢的盡頭,便是眼前這個看著自己的人啊。
蘇夜弦見他沒有反應(yīng),半蹲下去看著少年。衛(wèi)離的目光一直投在地上,不曾瞧過她一眼,蘇夜弦雙眸一動,腦海里突然跳出一個念頭:他恨她!
蘇夜弦看著少年脖間泣血的契印,原本動搖不定的心霎時添加了點底氣,只要這血契存在一天,靈修便永遠也無法離開她,即使過了十年她依舊還能找到他,便是他二人命運緊緊聯(lián)結(jié)的最好佐證。
蘇夜弦如是想著,慢慢將手伸過去,卻被對方突然攔下,衛(wèi)離握著她的手腕,還是不看她一眼,不與她說一句話。
蘇夜弦一怔,剛才建立的所有深信不疑的念頭都在這個小小的舉動中轟然倒塌。
他果然還是恨她!
“蘇夜弦!”
她聞聲站立,看到前面一張怒目圓睜的臉正放在自己身上,冷哼一聲,露出一個略帶嘲諷的笑:“還真是陰魂不散。”
夏侯言憤怒地看著她,一種由內(nèi)心深處燃起的仇恨占據(jù)了他整個身心。
“動手吧,今日便將這一切恩恩怨怨,徹底了結(jié)。”她握緊了手中的弦闕,臉上又是那種睥睨眾生的模樣。
夏侯言沒有多說,若水劍應(yīng)聲出鞘殺向蘇夜弦,蘇夜弦向后退開一段距離,那劍追著她的身影移動,被蘇夜弦用弦闕擋回去,若水回旋到夏侯言手中,少年傾身欲沖過去,卻被身后的夏侯諾勸止了意圖。
“阿言!”
夏侯言聞聲停了動作,轉(zhuǎn)身向后看去,但見紫藤紅蓮的身體皆化作片片花瓣而逝,她二人皆為夏侯譽靈力所化,如今靈侍消失,已知夏侯譽情況危急。他咬著牙握緊了若水劍,遲疑再三,終是憤恨不甘地看了蘇夜弦一眼,將若水收回劍鞘中,立即奔赴夏侯譽身邊,與夏侯諾一道扶著昏迷的夏侯譽走出地室。
待夏侯言走后,玉魂珞重新將目光放到蘇夜弦身上,現(xiàn)下,只剩他三人之間的恩怨了。
玉魂珞撒開御靈狐的雙手,往前走了兩步,看著少年說道:“衛(wèi)離?”
少年慢慢站起身來,目視前方的蘇夜弦,神情淡漠。
“你恨我嗎?”蘇夜弦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問道。
衛(wèi)離沒有回答她。
“蘇夜弦,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玉魂珞問道。
是啊,為什么呢?
這個問題到現(xiàn)在她才逐漸清晰,她是何時對靈修產(chǎn)生如此深重的執(zhí)念呢?
蘇夜弦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少年的情景,她在紅梅枝頭看見一對兄妹,兩小無猜,言笑晏晏的情形多令人羨慕啊,她曾經(jīng)也擁有過這種幸福,可是,再無人會溫柔地喚她一聲“阿夜”了。她承認,她便是在那一天、那一幕沉淪的,她流連紅梅谷,在靈修與葉寒的生活中反復(fù)咀嚼對蘇夜音的記憶。
可是,她真的不愛靈修嗎?
或許她真的在不知不覺中將對蘇夜音的情感投放到葉靈修身上,即便如此,又怎能斷言這便不是愛了呢?
蘇夜弦既能純粹地愛著蘇夜音,自然也能純粹地愛著葉靈修。
蘇夜弦的目光穿過衛(wèi)離,投到玉魂珞那張微微惱怒的臉上,她回答道:“因為靈修需要我。”
她目睹他的孤獨,體會他的孤獨,也許出于憐憫,也許出于愛戀,她產(chǎn)生了將少年帶離那個世界的念頭,她自信在何極軒,在她蘇夜弦身邊,才是靈修最好的歸宿。
“可他愛你嗎?”
蘇夜弦聽罷玉魂珞的話,禁不住冷笑幾聲,那笑聲里帶著明顯的嘲諷。她將地上的緋月劍收到手中,說道:“你道靈修為何心悅你,難道不是因你那張與我一樣的容貌嗎?”
玉魂珞眉眼一低,沒有言語,手心暗暗攥緊。
蘇夜弦慢慢舉起緋月,眼神漸漸轉(zhuǎn)為肅殺,劍指玉魂珞說道:“不過區(qū)區(qū)一個玉靈!”
即使靈修不愛自己又如何,堂堂青丘狐姬始終不會將一個小小的玉靈放在眼中,蘇夜弦是靈修的過去,少年懷念也好,仇恨也罷,她已經(jīng)刻在了他的靈魂深處,成為一個永不磨滅的印記。這是玉魂珞不及她蘇夜弦的原因,也是她蔑視玉魂珞的依據(jù)。
旁邊的御靈狐頓時謹慎起來,作出蓄勢待發(fā)的陣勢。
沉默良久的衛(wèi)離忽然開口說道:“阿夜……”
蘇夜弦一怔,對入耳的兩個字將信將疑。
“收手吧。”
蘇夜弦慢慢垂下手,苦笑著看他,“你恨我嗎?”
蘇夜弦也不解自己為何總執(zhí)著于這一個問題,她以為自己無謂靈修的原諒與否,可是衛(wèi)離的遲疑卻真真切切地刺痛了她的心臟。
就在這一瞬間,在少年的沉默里,她終于動搖了。
蘇夜弦手中的緋月劍“咣當(dāng)”一聲摔落在地,她整個身體毫無征兆地倒下去,衛(wèi)離立即將她接入懷中,坐在地上,蘇夜弦躺在他懷里,胸前最后一顆封玉發(fā)出細微的碎裂的聲響。
“我并不奢望你能原諒我,但是……”她撫著少年的臉說道,臉上出現(xiàn)一點點真切的笑意,靈修那些年始終沒有主動去向她敞開過懷抱,而現(xiàn)在,他終于肯擁抱自己了,即使是最后一次也好,一種真實的愉悅在心底蕩漾開來。
蘇夜弦感覺到他的眼睛變了,她見過他溫潤如玉的目光,也見過他心死絕望的眼神,在何極軒的多年里,他的眼睛從沒有出現(xiàn)過生機,可是,是什么令他的心再次活過來呢?
這個答案蘇夜弦大概已經(jīng)知曉了。
“我并不后悔。”她只是算錯一步,棋差一招,她以為能將靈修帶離無邊的孤獨之境,殊不知又將他拉進了另一個罪惡的深淵,一直以來,她成全的人只是自己,如今,那個真正能將他帶離這個陰詭地獄的人已經(jīng)存在了,她蘇夜弦終究只是他的過去。
她看到衛(wèi)離脖間的契印正在慢慢模糊,漸漸消失,無奈地感慨道:“你我之間,終究是走到了盡頭。”
“阿夜。”少年看著懷中愈漸虛弱的人,臉上慢慢流露出不忍,他無法說出原諒她的話,可千百般的怨與恨在當(dāng)下都毫無意義,葉靈修與蘇夜弦在十年前早已決斷,而如今只是彌補了蘇夜弦當(dāng)年身死的遺憾,對于過往的一切,這并不能改變和挽回什么。
“你身上的封眠咒仍未完全破除,有一個叫李元輕的道人,當(dāng)年我曾有恩與他,才從他口中得知破除之法,想必他亦知道封印之術(shù),找到他,便能重新封印你體內(nèi)的緋狐之血。”
蘇夜弦想到,若當(dāng)初葉寒不曾打斷她的破解之術(shù),到如今又會是怎么一片局面呢?
她說罷此句,身上最后一顆封玉頓時碎裂,僅存的玉魄之力也消散了。那只撫在少年臉上的左手轟然墜落,雙目也隨之閉上,她那放在腹前的右手,仍舊緊緊握著蘇夜音的笛子弦闕。
衛(wèi)離拾起身旁的緋月劍,將蘇夜弦打橫抱在懷里,站起來看著一步步靠近的玉魂珞。
“你……全都記起來了嗎?”她近乎小心翼翼地問著,極力隱藏內(nèi)心的緊張。
衛(wèi)離沉默半晌,擠出三個字來,他說:“對不起。”
玉魂珞心底的緊張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徹頭徹尾的絕望,
“我還是沒有……關(guān)于你的記憶。”
他一句話令玉魂珞頓時如鯁在喉,一時之間竟說不出任何言語來。
她極力掩飾身體的顫抖,說道:“沒關(guān)系,我一定會幫你奪回所有的記憶!”我一定會讓你重新記起我!
她停了一下,接著問:“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是否還會離我而去?
衛(wèi)離看了懷中的身軀一眼,略有遲疑地答道:“我會帶阿夜回青丘。”
玉魂珞眸光一沉,沒有說話。衛(wèi)離看著她,臉上閃過一絲不決,口中欲言又止,可最終也只是簡簡單單地道了一句:“你多保重!”便抱著蘇夜弦轉(zhuǎn)身離去。
這樣的情形記不清有多少次了,隨著歲月的流轉(zhuǎn),她與靈修似乎正在朝著各自的方向漸行漸遠,到底是什么東西橫亙在彼此的中間?
“珞!”
玉魂珞的意識被御靈狐這一聲叫喊驚醒過來,才發(fā)覺身體的虛化已蔓延至雙臂,阿雪見狀,急忙跑到玉魂珞跟前,抽出隨身佩劍欲取血與她,卻沒想到被對方伸手攔下。
阿雪驚訝地看著她,御靈狐亦是不解。
只聽玉魂珞低頭問道:“云起,你是否有事瞞著我?”
云起沒有應(yīng)答。
她再問:“為什么我的血可以解開紅夜姬的封印?”
云起遲疑了一下,終是回答了:“因為你體內(nèi)有緋狐之血。”
御靈狐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五年前夢姬闖入瑤山,你險些散魂,一直以來,你們都以為是白澤的血在維持玉靈,其實自五年前起,一直是靈修以自己的緋狐之血維持珞的靈體,所以,珞的體內(nèi)才會有緋狐之血。”
聽罷真相,玉魂珞沒有表現(xiàn)任何明顯的舉動,她依舊低著頭,阿雪看不到她的表情,卻感覺到少女握著自己的那只手的力道不斷加強,漸漸他感到有些痛感了,但他沒有掙脫,由著她緊緊抓著,他清楚對方此刻內(nèi)心的傷痛,遠勝于自己手上那一點微弱的痛覺。
玉魂珞終于想明白了,靈修并非不愛她,那一直以來隔絕在二人心中的東西,既不是往事,也不是時間,更不是蘇夜弦,而是彼此的心境已經(jīng)變化了。
那滋長于瑤山的愛情,在離開了瑤山之后便全都變了。
故心故人,已漸成昨日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