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便是青丘陽炎山。”
夏侯言停下腳步,望著前方熱氣蒸騰的斷崖,轉身問道:“韓姑娘,你確定是這里嗎?”
他二人原是西行往白水河鄉去,不曾想半途中同生鈴忽然有了感應,便當即轉而往陽炎山趕來,但卻絲毫不見玉魂珞的蹤跡。
斷崖邊那個血靈殘陣的印記還依稀可辨,當年的那些人那些事在記憶里卷土重來。
韓蒼雪緩步向崖邊走去,手心里的流蘇金鈴穗攥得越發緊,她凝視著崖下奔騰的焰流,天空落下的微微白雪近不得此處,她的目光在流動的火焰里愈漸冰冷,比這灰冷天色下的雪還要寒上幾分。
“同生鈴不會錯的,她就在青丘。”
夏侯言覺得這句話甚是模棱兩可,玉魂珞也許就在青丘,但不一定就在陽炎山。韓蒼雪執意往這里來,隱隱令他覺得不安。他望著她的背影,忽然間從她身上看出一種凄然,有一瞬間竟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是那樣的深不可測。
“韓姑娘,我一直不明白,你跟著珞姑娘去往云鶴城,是為了什么?”
韓蒼雪沉默半晌,回:“我一直……都很想去云鶴城看一看,曾經有人答應過要帶我去的,可他食言了。”
“那個人……”
夏侯言語意未絕,只聽得掌間金鈴清脆的聲響驟然而起,韓蒼雪猛然握緊了素塵劍。
“來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后方飄來。
“蒼雪?”
玉魂珞停下腳步,看著崖邊那個背影,目光深沉。
“珞姑娘!”
夏侯言轉身一瞧,重逢的喜悅溢于言表,“可算是找到你們了。”
韓蒼雪轉身面對著玉魂珞,莞爾一笑,眼神悄悄游移到她腰間的劍穗上。
“你們怎會到這里來?”有同生鈴的指引,韓蒼雪怎會找不到鹿鳴谷去?
“你封了銀鈴,不想讓我們找到你是不是?”韓蒼雪語氣平和,眼神卻幾近詰問。
玉魂珞恍惚覺得那種逼視別有深意,她緩步向韓蒼雪走近。走到她身邊,比肩而立,眼睛里納進那個久違了的焰色,熾熱的火海在眼底流動。
“所以你不找我,而是讓我來找你?”
韓蒼雪低頭一笑,她猜得出玉魂珞的企圖,而玉魂珞看得懂她的心思。她眉眼一揚,看著對方的臉,神色十分得意,“你說我是不是很聰明?”
玉魂珞淺笑一聲,“真是難為你了。只是,為何要到這里來?”她眼里倒映的焰流忽然濺起了火花,轉瞬即逝,就像少年的身影般湮滅在其中。
“我記得珞曾經說過,那塊玉的主人……死在了這里。”韓蒼雪說話的聲音輕了許多,不知是顧及著誰的感受。
玉魂珞側臉看了她一眼,又轉而望著底下,雙唇閉了許久,腦中回憶了許多,考量了一番,才有勇氣說話:“沒錯,就是在這里,就在這片火海里……”
她眼眶泛紅,神情懊喪,口中喃喃,似是在懺悔著自己的罪:“若我當初不將龍骨箭交托與他,若我不曾將他卷入玉魂的斗爭里,阿雪……便不會死。”她倏忽收緊了五指,“是我害了他,他到死……都沒能找回自己的記憶,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是她永遠的痛,是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過錯。
“葬身火海,形神俱滅,應該……很痛苦吧。”韓蒼雪幽幽說道,五指攥得發抖。
這一句話宛如最鋒利的刀刃,深深地往玉魂珞的心臟扎下去。她轉頭看著韓蒼雪,一瞬間如鯁在喉,囁嚅說道:“蒼雪,你……”
她看著對方的眼睛,言語越發沒有重量,仿佛風一吹就散了。
韓蒼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臉上不帶任何情緒。
然未及玉魂珞說完,二人身后的夏侯言忽然大喊道:“珞姑娘小心!”
話音未落,玄樞劍已逼至眼前,徑直殺向玉魂珞。
玉魂珞猛然側身,徒手握住劍刃,玄樞劍在她掌心劇烈晃動幾下,掙脫束縛往回飛去,一道黑影凌空掠過拿下玄樞劍,眾人一看,又是鬼面人!
與此同時,十數個黑色身影也陸陸續續現身,逐漸將他三人圍在崖邊。
玉魂珞見情勢不妙,往前兩步將韓蒼雪護在身后。韓蒼雪瞥見她掌間緩緩滴落的鮮血,不禁眉頭一皺,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途川話不多說,舉劍殺將過來。玉魂珞召出靈弓,三箭連發卻被一一躲過,眼看玄樞劍迎面劈下,她當即利用手中靈弓格擋住,另一手化出靈劍,反手橫掃過去,途川凌空一個翻騰避開了對方的劍刃。
兩個鬼面人隨即從兩側包抄,雙劍橫切而來,玉魂珞下腰躲閃,一手一劍抵住,短兵相接,劍刃摩擦出尖銳的鳴叫與點點火花,那兩個鬼面人的利刃擦著她的劍從頭頂劃過,順勢從下方揮起,玉魂珞反手將劍背到身后擋住,途川飛起一腳踢中她的右肩,玉魂珞腳尖擦地向后退去,竟一路退到了懸崖口。
這一邊,韓蒼雪武功不濟,利用素塵劍抵擋數個鬼面人已是吃力。夏侯言修為不低,奈何對方人多勢眾,一時竟也被牽絆住。
玉魂珞此時已是進退維谷,身后是火海,面前是刀山,真可謂絕路。途川自然不會罷休,玄樞劍一落而下,玉魂珞側身一閃,靈劍用力別開玄樞,身體險些墜下去,她的足尖緊緊貼著崖口,左手的靈劍插在地上以保持身體的平衡。她雖面不改色,額間卻早已滲出幾滴汗。
途川的劍緊接著掃過來,玉魂珞退無可退,身體越發往下壓去,劍鋒從她上方切過,順勢削斷了飄起的一縷發絲,插在地上的那把靈劍因受力過猛竟斷成了幾截,劍刃的碎片剎那間化作流光消散。失去支撐的玉魂珞就這么向后倒去,她的身后,是吞噬一切的炎炎火海。
封靈乾坤囊已毀,這青丘陽炎山的火海焰流,便是你玉魂珞的葬身之地!
途川眼見玉魂將毀,一時失了防備。青冥舉著九幽劍飛身襲來,劍刃從他側面一掠而過,途川猛然一驚,身體后傾避開了劍鋒,幾道金棱鏢接踵而來將他逼退數步,躲閃之際,般若面具被打落下來。
鬼面之下的這張臉雙眉緊皺,目光陰冷,卻亦不失俊朗。
途川還未站定,黃泉六冥扇緊隨其后,他隨之旋身將扇子打回去。修羅千影跳到崖邊,一手將玉魂珞拉回來,一手接住飛回的折扇。
玉魂珞劫后余生,未及說話,修羅千影先開了口,他調笑道:“我又救了你一命,想想如何謝我吧!”說罷,舉扇沖殺過去。
九幽劍揮殺在前,黃泉六冥扇緊隨其后,途川以一當二,討不到好處,幾個來回之后,不慎受了修羅千影一掌,被逼退數丈之外。
他看向遠處玉魂珞的身影,暗自衡量了現下的狀況,他失了封靈乾坤囊,已無法可囚玉魂,咸陰山離此處不遠,如此時不毀玉魂,只怕再無機會。
途川隨即心內一橫,左手握住玄樞劍刃,劍身從掌心快速劃過,以血祭劍,鮮血染紅了整個劍身。他雙手握住劍柄將之奮力立在地上,他腳下的血靈殘陣忽然煥發出血光,絲絲縷縷的黑色瘴氣從陣紋里鉆出來,匯集到陣印中央的上方。
頃刻之間,急風乍雪,仿佛天地驚變。
青冥見此狀況,當即會意,不由得大驚道:“六道修羅境!”
修羅千影面色一沉,立刻喝道:“不好!快阻止他!”
青冥得令,立即上前阻攔。
旁邊的夏侯言聽見“修羅境”三字,亦是臉色驟變,一道靈箭突然從他肩頸處奪出,不偏不倚地射中他面前的鬼面人,那黑色身影頓時灰飛煙滅。夏侯言側目看去,見是玉魂珞扯弓發箭,未曾猶疑,立刻向前合圍途川。
騶虞與九幽雙劍合璧殺將過去,途川一躍而起,腳踩雙劍跳到二人身后,腳尖一踢,玄樞劍破土飛回到他手中,黃泉六冥扇的刺刃迎面而來,他翻身避開,身后雙劍又接踵而至,四人頓時陷入拼殺之中。
陣印上方的黑氣凝聚到一處,逐漸形成一個詭異的黑洞,任由吸收的瘴氣不斷進入,它卻絲毫不見改變。
玉魂珞靈箭數發,待解決掉面前的鬼面人后,又立刻奔赴韓蒼雪身邊。
她一手抵住落下的劍刃,一手將對方拉到身后去,兩個鬼面人的劍當面襲來,玉魂珞召出雙劍,一手一劍成功岔開,雙劍擦身而過,鬼面人撲了個空,一個回身殺去,另一個卻徑直沖向韓蒼雪。
韓蒼雪連退數步,側身利用素塵別開了劍刃,卻避不開隨后的一掌。她當即被擊中,身體往后傾退,陰差陽錯之下竟跌進那個黑洞里去,眨眼間半個身子已被黑暗吞沒。
她忽然間在腦海里浮現一個疑問:當日路無塵墜下火海時,他在想些什么呢?
韓蒼雪伸出手,喊道:“珞!”
玉魂珞聽見她的呼喊,看見她跌進黑洞里的身影,于那一瞬間,她眼睛里倒映的不是韓蒼雪,而是阿雪的身影。身后那片詭異的黑暗深淵也變成了熾熱的焰流,灼燒了她的目光,她的雙眼呈現出與當日少年墜崖時一模一樣的驚恐。
“蒼雪!”
玉魂珞面色煞白,雙目圓睜,不顧一切地沖過去。
她拉住了!
是對方的手!
玉魂珞的眼睛頓時柔和。她們握著彼此的手腕,韓蒼雪緊緊抓著她,是一種幾乎要把她的手腕捏碎的力道。玉魂珞雙眸一顫,身體突然前傾,整個人竟也跌了進去。
此時的黑洞已漸有縮小之勢。
途川勉強支撐幾個來回,漸漸已是身披數創,精疲力竭,他三人見到玉魂珞的情況,當即停了打斗。
夏侯言預備沖上前去,身后的修羅千影破口咒罵一聲:“該死!”即刻搶步飛身而去。
青冥見狀,大喊一聲:“少主!”,企圖勸停對方的行動,卻也于事無補。
玉魂珞和韓蒼雪的身影已完全消失在眾人眼前,就在黑洞關閉的最后一刻,修羅千影縱身跳了進去,剎那間沒進黑暗里,黑洞隨之消失,連同三個身影遁入了虛無。
當下的情況是連途川也未曾預料到的,不僅毀了玉魂,連修羅千影也進了絕境,當真一舉兩得。大事已成,無謂停留,隨即飛身離去。
夏侯言與青冥無暇顧及其他,匆匆跑到陣印內察看,杳無蹤跡,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
“夏侯!”
衛離在此時匆匆趕來,正好目睹黑洞消失的情形,心中頓時不安。他找遍鹿鳴谷都不見玉魂珞的蹤跡,陽炎山的天色異變更是如一聲驚雷震響,令他大夢初醒。
該來的,逃不掉。
“珞呢?”
夏侯言臉色十分凝重,回:“珞姑娘和韓姑娘……進了六道修羅境。”
“六道修羅境?”衛離不解,心底的不安一瞬間變成了恐懼。
夏侯言搖搖頭,道:“我知之甚少,只知修羅境是鬼族之境,囚禁著這世間至邪的魔物,一切兇神妖獸,靈怪鬼煞,進得去,出不得。”
這下可真是束手無策了,對于這樣一個完全不了解的境地,他二人一時陷入無計可施的困局之中,正是焦頭爛額之際,忽聽得另一邊的青冥哭喪著臉抱怨道:“少主啊少主,你這不是存心為難青冥嗎!”
二人當即將目光轉向青冥。
衛離問道:“你身為鬼族,也沒有辦法嗎?”
青冥沉重地嘆了口氣,回:“這修羅境也并非完全出不得。”
這句話,真可謂柳暗花明。
夏侯言問:“你有辦法?”
辦法有是有,可青冥的臉色卻喪氣得很。
“修羅境可出,但絕非易事。所謂‘修羅六道’,是為邪神道、妖獸道、異人道、靈怪道、幽魂道和尸鬼道,六道之間,唯有墟境可通。修羅境沒有出口,但只要在內打開墟境,在外開啟修羅境,入口便是出口,少主他們在里面可借助墟境直通外界。”
“那要如何開啟?”衛離問。
“打開墟境只需要有足夠的煞氣,六道中困的都是兇神妖獸之類,只要將之斬殺,便可借其煞氣形成墟境,這一點我倒是不擔心,少主手上的黃泉六冥扇是唯一可隨意開啟墟境的妖器。可是要開啟修羅境就麻煩得多了,需要到怨念煞氣極重的地方,以鬼族之血祭妖器,方可成功。”
夏侯言道:“既然如此,你還在猶豫什么?”
青冥看他一眼,神情挫敗,嘆道:“途川大人手中有妖劍玄樞,加上當年紅夜姬曾在此處以血靈陣吸取生靈,殘留大量的煞氣,他又是鬼族護法,修為甚高,如此條件,自然能夠成功,我雖是鬼族,又有妖劍九幽在手,可惜就是修為比不得他。”
若是這個問題,倒也不成問題。
衛離道:“這個不難,我們目的一致,無論如何都會助你打開修羅境。”
“可關鍵是,墟境和修羅境,二者要同時打開才行,少主在內,我們在外,這如何是好?”
沉默,短暫的沉默。
夏侯言忽然想到:“如果,雙方能夠約定好開啟雙境的時機的話……”
他語意未絕,便聽見衛離搶聲道:“我去!”
夏侯言與青冥當即一驚,紛紛側目。
“由我進入修羅境,在約定的時刻打開墟境,便可將他們帶出來。”
青冥點點頭,“這倒不失為一個辦法,只是……”
衛離問道:“還有什么顧忌?”
“我們并不知道少主他們進入的究竟是哪一道,而且,他們三人或許在一處,或許沒有……即使你進入,亦是如此,進入哪一道根本無法預料。”
這是一個十分渺茫且危機四伏的希望。
“可是這是唯一的辦法。”衛離握緊手上的緋月,眼底如死水,無波無瀾。
夏侯言關切地看著他,問道:“衛離,你真的……”
衛離目光沉沉,回:“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珞,這一次,再不能把她弄丟了……”
夏侯言看見對方面上的堅毅,已知無須多言,只管全力助他便是。
“既然如此,就由我將靈力渡與青冥助他開啟修羅境,衛離你進入其中將他三人帶出來。”
“不行!”
夏侯言這個計劃剛一出口便立馬被否決掉,二人齊齊盯著青冥看,同是一臉驚疑,衛離問:“為什么?”
“這個地方已經沒有足夠的煞氣可以開啟修羅境了,得找到下一處才行。”
青冥這一句,頓時令局面慘淡下來。
衛離忽而眼前一亮,道:“青丘還有一個地方可以。”
夏侯言聽他話間“青丘”二字,恍然大悟,他頗有默契地看了對方一眼,說出了衛離心中所想:“紅葉古城!”
“那里也曾開啟過血靈陣,肯定聚集了大量煞氣。不過……”夏侯言的面色由喜轉憂,“還有哪個地方能夠再次開啟修羅境?”
思量,短暫的思量。
衛離提出一個地方:“桑林,葉劍山莊……”
夏侯言一聽這個地方,心中微微一動。他知道衛離本名葉靈修,也聽說過桑林葉氏一夜覆滅的往事,卻不知葉靈修與葉氏一族之間的關系何在?又或是有無關系?
他沒有立場去探究這些事情,但心中難免疑惑好奇,故而一雙眼睛暗暗去觀察衛離的神色,對方臉色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流動的痕跡,但他握劍的五指卻攥得極緊,幾近顫抖著。
夏侯言收回目光,保持沉默。
青冥道:“桑林離此處甚遠,修羅境中危險重重,還是要盡早將少主他們帶出來才行。”他低頭思忖一番,又道:“我倒是知道一個地方,有足夠的煞氣可以開啟修羅境,而且較之桑林還要更近些,約莫三日可至。”
“何處?”夏侯言問。
“去了便知!眼下還要盡快趕到紅葉城,多說無益。”
二人覺得青冥的“多說無益”十分在理,便對他的故作神秘不置可否。
三人商討完畢,匆匆往紅葉古城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