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漸漸地升起來了,潤紅被一陣嚶嚶的哭聲吵醒。潤紅從玉米桿做的房子里探出頭,外面不是很黑,月亮掛在天上,很亮,但看不遠。空氣很干,沒有風,周圍除了弟弟的哭聲,什么也聽不到,也看不到。
潤紅從來沒有那么害怕過,她抬頭看看天,又看著這周圍,有那么一會,她是什么也沒有做。但她仿佛又緩過神,大喊了一聲:“媽……”
“哎!怎么了?”
她聽到了媽媽的聲音,這不是她最希望的嗎?當她終于聽到媽媽的回答的時候,應該放心了才對啊,她卻感到了莫大的委屈。這種委屈就像這周圍的黑暗一樣,一直圍繞著她,然后在她的體內不斷地凝聚,終于她控制不住,迸發了出來。
媽媽聽到她的哭聲趕了過來,走近了,才發現小的也在不安分地鬧著。不過他的鬧,只是獨自在睡夢中不舒服的啼哭。
潤紅以為媽媽會寵寵她,把她抱起來,對她說:“別怕,媽在呢,別哭了啊……”但是媽媽卻對她大吼了起來:“哭什么?!老的不掙一點囊氣,小的還那么不睜眼嗎?”
其實潤紅并不知道媽媽講這些話是什么原因,什么意思,但她可以從媽媽的講話的態度中知道媽媽現在很生氣。她想是不是自己又做了什么惹媽媽生氣的事情,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現在該怎么辦?她只知道哭,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
媽媽又埋怨了一陣,然后把弟弟抱起來,埋怨著又給弟弟換了一塊尿片。
等這一切都做好了以后,媽媽就坐了下來,月光從玉米桿的縫隙中射進來,照在媽媽的頭上,媽媽的頭發都變成了銀白色。媽媽一下就變了樣,變成了她不認識的媽媽。她小心的喊了句:“媽,我想回家。”
“回家,你就知道回家,那還叫個家嗎?都回去,就留我自己,看我自己把活都干完,都累死我!我上輩子就欠你們老牛家的,這輩子來還債了……”
潤紅不知道媽媽為什么這么生氣,她還想問問爸爸去哪兒了,但她看了看媽媽,什么也沒有問。
牢騷了一陣后,媽媽也安靜了下來,這回周圍真的安靜了下來,潤紅想這周圍太安靜了,她害怕,她想哭兩嗓子。也許她哭了,周圍就不安靜了,她就不害怕了,或者她只是因為害怕就想哭。
過了一會,媽媽好像也按捺不住安靜了,在一聲嘆息中站了起來。“走,不干了,都走,我也走,你們不管地里的活,我也不管了。起來,走!”說著,媽媽把自己拉起來。
現在潤紅開始上下眼皮“打架”了,她很困了,她想躺在媽媽的懷抱里,就像之前沒有弟弟時,媽媽抱她的時候一樣。但媽媽只是牽著她,然后抱著弟弟。潤紅心里酸酸的,說不出來的感覺,就像整個心都擰在一起,但是不疼,只是想讓人蹲下去,然后蜷著身子,大哭一場。
弟弟被媽媽抱起來的時候醒了,這時候抬著自己的小臉蛋,看著月亮,亮白亮白的,可好看了。月亮上似乎有什么東西,他看得到,但他不懂,也描述不好。就那樣指著,高興地叫喊著。
潤紅看著弟弟的表情,也隨著弟弟的目光,看看天上的月亮,蒼白蒼白的,沒有任何感情。她不知道這么枯燥的場景為什么弟弟那么喜歡,她不知道任何環境,都是因人而異的。她只知道,也許自己小得時候也像弟弟一樣,對任何事情都充滿了好奇。另外她知道,也許再沒有讓媽媽抱起自己的機會了。
走到一半的時候,潤紅再也走不動了,也許她還以為媽媽會在乎她的撒嬌,她就開始撒嬌,說什么也不走了。她真的走不動了,她不期望媽媽放下弟弟,她只希望媽媽也像抱著弟弟一樣的抱著她。
但她失敗了,媽媽沒有那么做,甚至沒有說出一句警告的話,就直接把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很痛,媽媽不是在開玩笑,媽媽真的生氣了,也許是因為痛,也許心都灰了,潤紅大哭了起來。媽媽這次真的發火了,巴掌一遍遍地拍在自己的身上。隨著一記記的拍打,媽媽也哭了起來。潤紅現在也不困了,她也不希望媽媽能抱著她回家了,她只希望媽媽趕快牽著自己回家。
回到家里的時候,潤紅并沒有很安心。家里比地里還要黑,家里沒有月亮,只有煤油燈。
媽媽點著煤油燈的時候,潤紅才依稀的看到這是一個家。但家里什么都沒有,甚至連自己的爸爸現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潤紅沒有期待今晚有什么豐盛的晚餐,也可以說壓根就沒有晚餐,潤紅睡著了。
睡夢中,她感覺爸爸回來了,回來后就是兩個大人一直在爭吵。爸爸好像在問媽媽玉米呢,架車呢?自己去工作了,又不是說溜達了,為什么她沒有把活干完。媽媽先說自己就一個人,她要不欠牛家的,為什么要她一個人干活,老牛家的人要不是都死光了,為什么有喘氣的就不知道去幫一下忙呢?
媽媽的聲音很大,大的能吵到隔壁的爺爺奶奶。爺爺奶奶那邊沒有聲音,但家里卻發生了戰爭。潤紅想這今天發生的一切,她想不出什么大道理,她也形容不出自己的的心情,她就是覺得今天是她最傷心地一天。
她把被子拉了拉,讓自己埋在被子了,嗚嗚地哭了起來。
潤紅不知道什么時候哭著哭著就睡著了,也不知道爸爸或者媽媽什么時候把玉米拉了回來,就垛在沒有圍墻的院子里。太陽依舊出來了,她不知道今天又會發生什么事情。她喊了聲媽,又喊了一聲爸,院子里空蕩蕩的,什么聲音也沒有。她現在很餓,可是灶屋里什么東西也沒有,她又回到屋里。
弟弟在床上安靜的睡著,屋里就一張大床,那是他們四個人睡覺的地方,床頭前還放了一個大板凳,板凳上面放著一個針線盒,還有弟弟的衣服。頂床還放著兩個大箱子,一個大的在下面,還有一個小得在上面。兩個箱子的旁邊就是一個大衣柜,說她大也不過長一米,寬不到兩尺,高不足一米八的衣柜。外加外面的一條板凳,和堂屋里的供桌,這些就是媽媽來時的嫁妝。
那爸爸安置的家具呢?聽他們吵架的時候曾說過,結婚時,爸爸就有兩個小囤,那囤還是泥糊的,下面大,上面口小,高就到爸爸的腰。爸爸經常把面袋子朝里面一放,上面再蓋一個板子,就可以防止老鼠偷吃了。除了這兩個囤,爸爸就貢獻這個房子了。仿佛爸爸就是土命,媽媽是木名,于是,爸爸貢獻土制的家當,媽媽貢獻木制的家具。
潤紅為什么要把家又看一遍,仔仔細細地看一遍。難道就是為了驗證昨天媽媽說的“這不是一個家”嗎?她覺得這真不是一個完整的家,家里沒有縫紉機,沒有電燈,沒有玩具,可以說于她而言,什么有用的東西都沒有。就連,就連之前最愛自己的媽媽也沒有了,媽媽不愛自己,爸爸媽媽也不相愛,爺爺奶奶也不愛他們,潤紅雖然沒有想那么多,但是她知道,她什么都沒有了。
她知道現在哭也沒有用了,她要是有自己的寶寶那該多好啊,她就可以愛自己的寶寶,永遠都不會打她,不會罵她,她是多么地愛她的寶寶啊。可是,可是她沒有自己的寶寶,她太想要自己的寶寶了。她想到之前有央求媽媽討一只小狗來養,但是媽媽說家里太窮,再說,人都吃不飽,還要狗干什么。
她走到供桌的旁邊,其實這只是一個普通的桌子,有三個抽屜,下面右側有一個小柜。因為家里沒有專職的供桌,就把它暫時當做供桌了。潤紅打開中間的抽屜,抽屜中有個夾板,正好把抽屜分為內外大小的兩個空間。潤紅想了想,她覺得這個小空間就是自己寶寶的房間。她為自己有個這樣驚人的想法激動不已。
潤紅跑到針線盒旁,從中找出針線和一些碎布片。不會畫畫,就在布片上想象一個小人的形狀,然后把布片對折,隨著想象,用剪刀剪出一個小人的形狀。盡管這個形狀與其說像個小人,倒不如說像一個“大”字,但是他依然很激動。針線是媽媽之前就用好的,因此可以直接拿來用。潤紅用針沿著小人的邊框縫合起來,還有一點沒有縫合的時候,她跑到床前,在被子破損的地方揪下一塊棉花,順著小人沒有縫合的地方塞進去,然后把最后一點縫合好。好了,寶寶終于“出生”了,那房子呢?潤紅把中間的抽屜里的東西都放到其他兩個抽屜里,用小布片把里里外外都鋪了個遍。外邊的小空間作為寶寶的“臥室”,里面大的作為寶寶的“客廳”。
潤紅仍然覺得不好,客廳有了,沒有客人啊,她想回去在剪出一個寶寶來,可是弟弟醒了,正哇哇地哭。潤紅跑過去,就像看過媽媽無數次地拍打弟弟一樣地拍打著他,嘴里還說:“哦哦,娃娃哭,娃娃鬧,娃娃不是個好寶寶……”
有一陣弟弟真的不鬧了,就那樣一直看著她,她覺得那是她自己的功勞,甚至真的懷疑,那是她的寶寶,她不打他,也不罵他,永遠的疼他,愛他。可是,這種感覺沒有多少時間就消失了,因為弟弟繼續大哭大鬧,那種歇斯底里的哭聲讓她不知所措。她的恐懼感又上來了,忍不住跟著弟弟哭了起來。
弟弟哭了一陣睡著了,她自己走到堂屋門口,坐下去,就像昨天晚上一樣,心擰在一起,讓她不覺得蜷著身子哭了起來。
太陽把身子照的暖哄哄的時候,媽媽回來了,爸爸也回來了,并且又拉回了一架車的玉米。她趕緊擦干眼淚,怕媽媽打她,可是媽媽卻走到她旁邊,把她擦干眼淚,又問她怎么了。
潤紅不知道怎么了,眼淚總不聽使喚的流下來,媽媽發現潤紅的眼淚怎么也擦不干凈,就抱住潤紅,問:“怎么了,說話啊,誰欺負你了,好了別哭了,乖啊,不哭了。”
潤紅想告訴媽媽,欺負自己的人就是她,順便想問問媽媽為什么總喜歡變來變去,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媽媽。但她什么也沒有說,她說不好,只好哭。
又哭了一陣,媽媽把她放下,去看了弟弟,幫弟弟換了新的尿片。爸爸就一直把架車上的玉米,一袋袋的堆放起來。媽媽給弟弟換好了尿布,就進廚房做飯。爸爸忙自己的,什么話也沒有,很沉悶,像是排演好的,自己該做哪些,又像是真的默契,說不好。
吃完飯,媽媽告訴潤紅,地里就剩最后一趟了,她和爸爸把最后一點玉米拉回來。潤紅在家看著玉米還有弟弟,如果弟弟哭了,就把弟弟屁股下面的尿布抽掉,再拿一個新的放在下面就行了。說完之后就和爸爸走了。
潤紅不想把這些東西都交給自己做,但她覺得家里只剩下自己也好,她就有時間做自己的“寶寶”了。
潤紅剛拿起針線就聽見門口有人,下意識的把針線放下。就在放下針線的時候不小心把針線盒碰倒,一盒的針線散落一地。就在潤紅想彎腰撿起來時,門開了。潤紅慌忙退到床沿上,滿臉驚慌地看著門口。
一個纏著毛巾的腦袋伸進來:“你媽你爸呢?”
潤紅看著是正德媳婦,但是似乎還沒有從恐懼中走出來,怔怔地看著正德媳婦。正德媳婦看到床沿散落的針線,忙進來問怎么了。潤紅還是沒有說話,站在那里。正德媳婦緊張地晃著潤紅:“你說話啊,怎么了?”
就在正德媳婦晃潤紅的時候,一個“大”字形狀的娃娃從潤紅手里掉下來。潤紅慌忙撿起來,正德媳婦想了想,好像明白了一點,就對潤紅說:“這是你縫的啊,拿給我看看。”
潤紅把娃娃稍稍往背后移一點,嘴上沒有說“好”或者“不好”。
正德媳婦只好彎腰撿針線,邊撿邊說:“不給我看我還不想看呢,我自己也會縫,縫的比你的好看。”
潤紅還是不說話。正德媳婦停下來,望著潤紅,想了一會說:“要不我教你吧?”
潤紅一聽要教自己,眼里頓時有神了。手也伸出去給正德媳婦。
正德媳婦一看潤紅手上的娃娃,差點就笑岔氣。笑著笑著,正德媳婦看到潤紅正沒有表情的看著她,也停止了笑聲,說:“你要是不在這畫個臉,我還以為你繡的事五角星呢。再說了,你這繡一圈,也沒有把它翻過來,針腳都在外面,跟‘海星’似的。”
潤紅不知道什么是海星,也不知道正德媳婦到底是不是在夸自己,反正還是沒有表情。
正德媳婦這回真的不笑了,端著針線盒進來堂屋。潤紅什么話也沒有說,就跟著她進了堂屋。
正德媳婦搬了兩個小板凳,自己坐一個,把針線盒放在大腿上,開始選布頭和匹配的線。潤紅就坐在另一個板凳上。一切都準備好了,正德媳婦又像自言自語一樣地講著技巧。
有那么一會,正德媳婦沒說什么話。潤紅想起來之前媽媽要自己喊正德媳婦“姐姐”,但是因為不適應一直沒有叫出口,現在潤紅感覺就正德媳婦對自己好了。于是,她小心翼翼叫了句“姐”。
正德媳婦先是一愣,然后對潤紅就是一陣笑,特開心的笑,笑得潤紅都覺得很舒服,也跟著笑起來。
笑了一會,正德媳婦說:“以后不要叫我‘姐’,要叫‘哥’!”
潤紅不知道為什么,就說:“那我哥呢?”
“那你就叫他哥,叫我‘劉哥’”正德媳婦把腰一挺,很“認真”地說。
潤紅看到她這個動作,笑了起來,正德媳婦也跟著笑了起來。
可能是因為笑聲太大了,就聽到屋里強生的哭聲。正德媳婦趕緊站起來,把針線盒放到板凳上,忙跑到里屋,一把把強生抱起來,說:“哦哦,怎么沒有人管了,是不是你媽不要小牛犢了?”
正德媳婦剛說完就停住了,一個恍然:“我家還有一個小的呢!潤紅,走,把門鎖上,去我家玩去。”
潤紅沒有動,而是看著她的針線盒。
“別看了,我家還有呢,走吧。”
潤紅這才放心地鎖上門,把鑰匙放在門口的一塊磚頭下,跟著正德媳婦去她家里。
路上,潤紅問:“姐,不是,劉哥,為什么你扎個毛巾在頭上?”
正德媳婦想了想,說:“好看啊!”
其實潤紅并沒有覺得好看,她說:“我弟弟叫你什么呢?”
“當然還是劉哥啊,這是必須得。”
潤紅覺得劉哥真好,以后她也要全村的孩子們叫她哥,叫她“牛哥”,多神氣啊。潤紅想著想著,就偷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