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紅放學的時候和姥姥還是一句話都不說，她把自己圍在被窩里寫自己的日記。姥姥也不說什么了，默默地去做飯。

潤紅寫的什么東西，沒有人知道，連強生都不知道。強生曾經試圖打開看看，可是上面上了鎖，強生打不開。

過了幾天，潤紅開始和姥姥一起吃飯，但是她還是沒有原諒姥姥，恐怕只有媽媽再來電話的時候，潤紅才能真正原諒她。

強生還是和姥姥最親，姐姐有什么心事都寫在日記本里，現在姥姥成了唯一能和自己說心里話的人。

強生告訴姥姥，以后自己要是工作了，他一個月如果掙一千塊錢的話，就給姥姥五百，剩下的都給媽媽。姥姥笑了：“別說以后了，等恁爸回來了，你告訴恁爸，讓恁爸把你這半年吃的面拉來。”

強生想了想：“我這半年也吃不到半袋子麥吧？”

姥姥聽了之后問強生：“你吃了幾個半袋子了？”

強生覺得自己吃的的確不多，有幾頓都是吃半個饃。

那是幾個人在麥地里拔草，潤紅說：“看我們幾個誰除草除的最慢？”

這話不用說就知道是指強生了，強生也不“辜負大家的希望”，每次都是最后一個，盡管強生很努力，但是每次還是最后一個。舅舅就對自己說：“以后強生每頓飯只能吃半個饃，喝半碗稀飯。”

強生那幾天就真的吃半個饃，不喝稀飯，最后強生太餓了，就算了，反正等爸爸媽媽回來再給姥姥送來。

潤紅把日記本上寫滿了日期，每天都算著媽媽會什么時候回來。強生的愿望還小一點，每天都等著媽媽的電話。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媽媽真的又來電話了。媽媽來電話的時候，姥姥家的梨都摘完了，強生本來想給媽媽留兩個，可是就數他吃的最多。

快放寒假的時候，媽媽來電話了，電話是晚上打來的，天已經很冷了，潤紅和強生都放學了。這回姥姥拉著他們去接電話，與其說姥姥拉著他們，都不如說是他們拉著姥姥。

兩個小家伙都很興奮，姥姥也嘆了一口氣。到了辦公室坐那，板凳兒還沒有暖熱，潤紅媽的電話又打來了。

潤紅媽和姥姥寒暄了幾句，姥姥就問潤紅媽：“家里開始降溫了，你那什么時候放假啊？”

“過幾天就回去了，正等著發工資呢。”

“人家不發你工資？”

“不是，還沒有放假呢？孩子們放假了嗎？”

姥姥看看潤紅和強生，對著電話說“孩子們都在身邊呢，你跟他們說吧？”說完就把電話遞了過來。

潤紅接過電話又看看強生，就把電話給了強生。強生可能還沒有想好自己要說什么，又把電話給了潤紅。

其實，潤紅媽已經想好了各種問題，即使孩子不會接電話，只要孩子說“是”或“不是”就行了。

潤紅接過電話放到耳邊，有模有樣地說了一聲“喂”。電話那頭說了一聲：“是潤紅嗎？”

潤紅張了張嘴，話都到嘴邊了，卻不知道怎么說了，一個東西卡在嗓子里了，怎么也吐不出來一個字。潤紅也不知道怎么辦，她大口的喘著氣，一句話也不說。

強生看姐姐不說話，就上去要把姐姐的電話接過來，可是潤紅就是不放手。

電話的那頭問：“潤紅，你知道我是誰嗎？知道叫什么嗎？”

潤紅多想叫一聲“媽”！可是就是叫不出來。潤紅滿臉通紅，眼淚都出來了。

潤紅媽聽這邊沒有聲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開始喊：“潤紅，潤紅，在聽嗎？”潤紅用力的點點頭，可是潤紅媽卻看不到自己點頭。

姥姥在旁邊也著急了：“潤紅，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和你媽說話嗎？怎么接到你媽的電話卻不說話了呢？喊啊，喊‘媽’啊！問媽吃飯沒有！跟你媽說會話啊！”

潤紅努力想說出一個字，但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把電話給了姥姥，就一個人跑了出去。

姥姥說：“二妮嗎？我是恁娘。潤紅不知道說什么，下次再打吧？”

強生站在姥姥的面前，潤紅媽也說：“潤紅從小就不會聽電話，那強生呢？強生沒有來嗎？讓強生說。”

姥姥把電話交給強生，看著強生把聽筒放到耳邊，就對強生說：“強生，你喊‘媽’，快喊。”

潤紅媽聽到娘的這句話，就知道強生已經在聽電話了。潤紅媽眼睛也紅了，她極力克制自己，不讓自己哭出來。她說：“強生嗎？想媽沒有？”

強生把嘴一撇，一個“想”字沒有發出來，炸開一個口水泡。

“強生，我是你媽啊，你怎么不說話啊，在你姥姥家過的好嗎？”

強生聽到這句話，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姥姥忙搶下話筒，她怕二妮在那邊分心，就說：“兩個孩子在這兒沒事兒，你就放心吧！”

潤紅媽聽到強生的哭聲，心都碎了。她怕娘擔心自己，就說那以后再打吧，再打來電話的時候，那就是要回家了。

姥姥說了一句“中，你在那兒不用擔心家里，好好干你的活就行了，到時候回來再打電話吧！”說完就掛電話了。

潤紅從外邊回來，總算調節好自己的情緒，可是進來的時候，媽媽的電話已經被掛掉了。姥姥說：“剛才要你接，你什么話也不說，現在也沒法子了，回去吧。恁媽過兩天就回來了。”

強生還在哭著，他哭著喊著：“媽，媽……”

姥姥拉拉他：“剛才讓你叫你不叫，現在都掛電話了，你叫有什么用？別哭了啊，恁媽不是很快就回來了嗎，啊？”

強生還是沒有止住哭，潤紅就走過去拉著他。姥姥走在后面，看潤紅和強生沒有注意自己，就用毛巾擦了擦眼睛。

過來幾天，學校考試放寒假了，潤紅的初中也放寒假了。由于強生在今年的表現，老師發給他一張獎狀。姥姥不認識字，強生就大聲的讀起來：“牛強生同學，在二零零八到二零零九年，第一學期在校期間，成績突出，表現優異，被評為‘三好學生’，特發此狀，以什么（茲）獎什么（勵）。”

姥姥問什么意思，強生說：“全班就三個同學得，意思就是很好的意思。”

姥姥笑了：“這管！”她又把粘鞋面的漿糊拿過來，把強生的獎狀周圍都涂上，結結實實地粘在墻上。

潤紅成績不是特別好，回來后什么也沒有得到。姥姥拉著強生出去轉轉，順便讓人家知道強生得了獎狀。路上正好看見班主任，姥姥就問強生在學校表現怎么樣。老師說：“還行，就是字不會寫？”

姥姥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問強生，是不是他的字寫的潦草。強生點點頭，姥姥就讓強生把字寫的好看些。其實強生覺得，可能是第一次上黑板默寫詩詞的時候，給老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表兄弟說的那樣：“如果你不會默寫，就別舉手，老師就不會找到你。”或許，老師也不會記住你。

聽說強生考個好成績，大姨割了肉，帶著兩個孩子過來看看，讓強生說說自己是怎么學的那么好。強生也不知道，他也沒有怎么刻苦，可能愛好吧。

正說著，大門開了，潤紅媽提著大包小包就站在門口。潤紅和強生就站在姥姥的背后，大姨笑了起來。

姥姥摸摸潤紅和強生：“看看是誰回來了？”

潤紅媽把東西放下，和大妮打聲招呼，就對著潤紅和強生把手張開：“強生，潤紅，是媽啊，快過來讓媽看看。”

潤紅和強生對望了一下，都跑過去摟著媽媽的脖子喊：“媽，媽……”他們一遍遍的喊，潤紅媽就一遍遍的答應。

潤紅和強生都很高興，潤紅的日記在下午就寫了，這回她讓弟弟在旁邊看了自己寫今天的日記，當然，只讓他看了今天的。

潤紅寫到結尾：“我以為我和弟弟會抱著媽媽大哭一場，可是我們都沒有哭，我們太高興了！”

強生看看姐姐，咧嘴笑了起來。

十個人一起吃了飯，因為把小舅夫婦和大姨夫也叫了過來。姥姥很開心：“好久沒有這么多人一起吃飯了。”姥姥看看外邊，“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啊，下的好啊！”

吃完飯，姥姥對潤紅媽說：“天也下雪了，今天就不回去了，回去也沒有地方住，要不明天回去，趁白天還能收拾一下，咱娘倆今晚敘敘話，讓潤紅和強生擱俺這兒再住一天，你們這一回去，指不定什么時候才能來一回？”

潤紅媽點點頭。

天快黑的時候，強強把強生叫出去踢球。雪還沒有停，強生從來都沒有今天開心，他使勁地跑，使勁地踢。踢累了，兩個人坐在村子口歇一會。

這時候，天漸漸地黑了，強強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瓷酒盅，里面是凝固的蠟塊。強強把蠟塊點著，兩個小伙伴就看著蠟塊里的燈一閃一閃的。

強強說：“你這得了獎狀，你姥姥一定很高興吧！”

強生說：“恩，今天我媽也回來了，她也很高興。”

“你媽回來了？那你明年還過來嗎？”

說實在的，強生今天一直很開心，他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望望強強，不知道答案。

強強繼續說：“你媽回來，明年還走嗎？要是她還走的話，你就可以過來了；要是她不走的話，你就可以回去上學了。”

這對于強生來說的確不是個好消息，媽媽要是再走的話，他就再一次失去媽媽，媽媽要是不走的話，他就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所以無論媽媽走或者不走，對于他來說都是壞消息。

強強說：“之前我媽就是為了掙錢，把我扔給了奶奶，所以，我希望你媽明年可以不走，這樣你就可以永遠和你媽在一起了。”

強生想想點點頭，他也想媽媽可以不走，但是他的想法對于現實來說，有什么用呢？

強強說：“你什么時候回去？”

“明天。”

“恩，那我們再踢一會兒球吧？”

強生點點頭，然后站起來，那晚的雪漸漸地下啊，落在強生的心上，化了，涼涼的。

兩個人就圍著球沒命地跑，仿佛要把所有的煩惱都跑掉一樣。跑了一會，強生聽見媽媽在喊自己。強強也停下來：“你回去吧，以后你再來你姥家的時候，我們再在一起玩。”

強生點點頭，強強把手里的小瓷酒盅遞給強生：“也沒有什么送你的，這個你拿著吧！”

強生看著手里的小瓷酒盅還沒有回過神，強強已經跑遠了。強強跑了一會，回過頭大喊了一聲：“再見！”

強生愣了一下，他看著強強跑開的方向，已經看不見人了。強生覺得自己錯了，他應該把這燈給強強，這么晚的天，強強會看不見來時的路。

強生大喊著讓強強等一下，可是他只聽到“再見”的聲音。強生跑了起來，剛跑兩步，他就停住了，周圍都是黑暗。

他不知道他們弱小的友情就像這小瓷酒盅里的火苗一樣，被風一吹就滅了。他也不知道，有人曾說過：你不知道哪一天，有個人對你不經意的說一聲“再見”，就再也見不到了。

強生再也聽不到聲音了，轉身跑回了姥姥家。

強生跑回姥姥家第一件事兒就是把墻上的獎狀撕掉，可是獎狀被粘了一天了，漿糊都硬在墻上了。強生后悔了，不該那么早就把它貼在墻上，但是那個時候太開心了。

強生就慢慢沿著邊縫撕下來，獎狀被撕下來后，強生看了看，周圍像被啃了一樣，不過還好，“三號學生”這四個字沒有毀掉。強生把它疊在一起，準備明天帶回去，然后貼在自家的墻上。

媽媽和姥姥在那屋里聊天，潤紅和強生也睡不著，就想和媽媽睡。但是誰都不敢打擾媽媽聊天，兩個孩子就不怕冷似的，躲在門口“偷”聽。

潤紅媽對姥姥說：“娘，這半年多虧了你了，讓你幫我帶孩子，苦了你了！”

潤紅聽到姥姥說話帶著哭腔了：“孩子，我沒什么苦啊，都苦了兩個孩子了。老的都不在身邊，小的有什么委屈都不會對人說，強生來到這兒第一個星期就受罰了，他以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錯，我就是到學校說理也沒有辦法。我只能當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潤紅也是，一個人跑那么遠的地方上中學，天不明就要起來上學，中午還要回來，回來吃完飯又要去上學。有一點功夫不夠在路上‘閑逛’的了，我有的時候就想給她一塊兩塊的，讓她中午別回來吃飯了，可是我哪兒有那個錢啊？我不是給你要錢，我是說孩子確實苦啊。

“別說每天給潤紅兩塊錢留著中午吃飯了，就是強生要買校服，就四十塊錢，我都掏不起，我讓強生去他大姨家借。孩子懂事兒啊，知道他大姨還要給表兄弟錢，就自己跑到他小舅家借。趕巧，那一陣子他小舅出了點事，沒有錢。出什么事兒，我待會給你說。他小舅看他上他大姨家了，就過來問我，我說我沒有讓孩子去你那兒啊，我一想就知道強生為什么去他小舅家。

“兩個孩子都是好孩子啊！在這兒吃了多少的苦都不說。我問強生，‘恁媽走的時候是不是給你交代了，再苦都不能說啊’，兩個孩子……”姥姥仰著頭，嘆了一口氣說不下去了，潤紅媽喊了一聲“娘”。姥姥就擺擺手，繼續說下去，她又講到四兒的養雞場破產，又講到四兒打掉了孩子，又講到了強生的成績，又講到……

潤紅拍拍強生的肩膀，強生就跟著姐姐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屋里。潤紅問強生之前因為媽媽電話的事兒恨姥姥了嗎？強生搖搖頭。

潤紅說：“我當時很恨她，就是現在知道姥是疼我們的，我還是很恨她。就是她做的再好，因為之前的那件事情，我還是恨她。可是我對不起她，她那么大年紀了，我們走了以后，她又變成一個人了……”

潤紅說完就趴在被子里哭，強生不明白姐姐的意思，但是他看到姐姐的哭的時候，自己也好想哭一場。他想問問姐姐這半年來都是怎么過來的，但是他沒有問，因為姐姐把它們寫在日記里，他現在還不成熟，還沒有能力取代姐姐的日記本。他想等他有天“長大”了，姐姐就會把她所有的心事都告訴強生，那個時候她再也不寫日記了。

強生躺在被窩里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在夢里，他終于坐在新教室里讀書了，教室的外面就是八里河。媽媽從外邊把窗戶打開，一陣暖風就吹進來，吹得同桌的頭發飄起來。他望了望同桌，國秀也望了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