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紅家的小花狗在五月份生了一胎,這一胎生了兩只,潤紅問媽媽:“媽,人家的狗都是一次生四個,咱家的怎么一次只生了兩只?”
潤紅媽還沒有解釋,強生就搶著回答:“現在都實行一家生兩個孩子了,一個‘男狗’,一個‘女狗’。”
潤紅媽聽完朝強生的頭上打一巴掌:“就你能!什么‘男狗女狗’,那是‘公狗母狗’。”
人家都說“貓三狗四”,意思是貓要是懷孕需要三個月,而狗需要四個月。強生覺得不對,沒有那么長時間,國秀媽就告訴他:“把白天和黑夜都算上去,實際上只有一個半月和兩個月。”
強生推算一下,五月減去兩個月就是三月,三月的時候小花狗就懷上了。“三月還是春天呢!三月是個好時間啊!”他又看看小狗娃,嘆了一口氣,“兩個沒爹的孩子!”
到六月份的時候,狗仔已經滿月了。潤紅媽覺得養那么多只狗也沒有什么作用,想把它們討出去,可是一直都沒有人來養。
上回因為強生又被淹著了,并且學會了游泳。潤紅媽越來越不放心了:這不會游泳就知道上河里洗澡,現在會游泳了,還不整天去啊。潤紅媽買了一個大盆,早上放些水,到晚上被太陽曬熱了。潤紅媽一指:“不許下河!就讓這里面洗。”
潤紅媽還是不放心強生,她怕自己哪個不留神,強生就跑出去了,然后怎么也跑不回來了。小的時候兩個孩子因為到處跑,沒少給自己添麻煩。
潤紅媽現在上哪兒都把強生帶著,這樣就可以一直看著強生了,她以為這樣可以約束住強生。
高考前后家里開始收麥子里,收完麥子,吳剛就在大喇叭里面吆喊:“那個,莊稼咱們也收回來了,大家趁著沒有事兒就趕緊把公糧交上,不要以為人多你可以躲過去,我告訴你,就沒有‘躲過去’這一說。希望大家趕緊交完公糧,早交完早安心,我也不用整天在喇叭里煩你們了……”
潤紅媽把幾袋子麥搬到架車上,就去叫國秀媽,兩家好一起去交公糧。潤紅媽不放心強生,也把強生帶著了,名義上是幫自己推車子。
國秀媽不想讓國秀去,怕她在路上有什么閃失,就讓國秀跟潤紅在家里。國秀也要跟著去,國秀媽問她:“你去干什么?”
國秀把腰一挺:“我也去推架車!”
國秀媽看看國秀笑了,朝國秀鼻子上刮了一下:“行,走吧!”
交公糧的人很多,架車拍了兩排,排了將近兩三里路的樣子。全鎮的人還沒有來完,有的人直接交錢。交公糧很慢,還要過磅,然后領條子蓋章。前面的架車比大城市堵車還磨嘰,很長時間才挪動一點。小孩子蹲不住,到處亂跑。
潤紅媽怕強生和國秀亂跑,就領著他們到旁邊一個賣瓜的攤位買一個西瓜。潤紅媽挑了一個,用手敲了敲,問老板:“這瓜熟不熟?”
老板揀了一個大的,然后拍拍,西瓜“咚咚”地響。老板把西瓜遞給潤紅媽:“這個熟!”
潤紅媽感覺那個太大了,賣東西的就是這樣,你讓他幫你長長眼,他就揀大的賣你。潤紅媽說:“那個太大了,吃不完!”
周圍買瓜的人很多,賣瓜的笑起來:“你問我熟不熟,我當然給你揀個熟的,不熟不要錢!”
“那這其他的‘包刀’嗎?”潤紅媽問。
“我給你揀!這個我‘包刀’,不熟不要錢,要是你自己揀,我就不‘包刀’!”買瓜的人太多了,都是交公糧的。賣瓜的人問:“你到底買不買?”
潤紅媽就拿那個小的,她覺得應該很熟,她又拍拍,然后看著強生,問他:“怎么樣?這個。”
強生也又不會看瓜,他看著媽媽眨眨眼。潤紅媽就把西瓜交給賣瓜的:“就這個了!”
賣瓜的人把西瓜放在手上顛了顛:“就要這個了是吧,不改了是吧!”潤紅媽點點頭。
賣瓜的人把西瓜放到稱上稱稱,潤紅媽交了錢,然后讓賣瓜的人把西瓜開開。賣瓜的人把西瓜切成八瓣,結果里面瓤子還是粉白色的。
潤紅媽就不愿意了,讓賣瓜的賠。賣瓜人就對大家說:“你這,這就是不講理了不是?我剛才還對你說,要是我給你挑,我就‘包刀’,你非要自己挑,生瓜不負責任!”
潤紅媽覺得賣東西不能這么沒有良心,就和賣瓜人吵起來。賣瓜人依舊笑著,要買瓜的人很多,他們都還等著回去看著架車呢,就沒有人聽潤紅媽的辯解。
強生很害怕,他拉拉媽媽,帶著哭腔讓媽媽趕快帶自己離開。潤紅媽多想把這半生不熟的地瓜扔到賣瓜人的臉上,但是她覺得這賣瓜人沒有“臉”,想想這瓜怎么說也是自己花錢買的,潤紅媽就拉著強生擠出人場。
潤紅媽回到隊列當中,看見國秀媽就對國秀媽說了自己的事兒,國秀媽說:“看我的。”說著拿著西瓜過去了。
潤紅媽覺得國秀媽一定和賣瓜人吵起來了,但是距離有點遠,潤紅媽聽不到。過了一會國秀媽回來了,潤紅媽遠遠地看到賣瓜人旁邊的顧客漸漸地少了。
潤紅媽擔心地問:“你和那人吵架了?”
“沒有,我就說了一句話,他還沒有來得及回話我就回來了。”國秀媽右手里還拿著一半,她把它掰成四瓣分給四個人。
潤紅媽不解地問:“你說了什么?”
“也沒說什么,我就把那半塊西瓜扔到他面前,大聲地吼道‘這是你給我揀的瓜,你還說包刀了,怎么還是個生的,你這是做生意的嗎?’結果大家都不相信他說的‘包刀’了。”
“你不怕他會追上你嗎?”
“這種人通常先會問一下自己:我是不是真的給她承諾過包刀的事兒。等他想好了,我也回來了。”國秀媽說完笑了起來。
潤紅媽吃了兩口又擔心起來:“你說他待會會不會過來找你?”
國秀媽看看潤紅媽,把一口西瓜子重重地吐在地上:“你傻啊,這交公糧的那么多人,他找誰啊?再說即使他想過來找,他那一車西瓜就放那兒啊,他不做生意了?”
潤紅媽想想也有道理,又吃了起來。吃完西瓜后,兩個大人坐在架車上邊等隊伍的前進,邊聊著家長里短。強生和國秀坐不住,就想到處走走。
潤紅媽不放心,但是這么長得時間,別說孩子,就是大人也得慢慢熬。國秀媽給國秀五毛錢:“上那商店里買點糖過來和你小叔一起吃。”
潤紅媽也拿出五毛錢給強生:“和國秀一起,你們小心一點。”
兩個孩子就在兩排的架車中間瘋跑。兩排架車中間的距離連兩個大人并排都過不下,兩個小家伙就玩起來。
兩排架車中間有一輛架車往中間靠得很近,架車輪子的軸承上楔了一棵大洋釘,用來固定輪子的。洋釘的尖子朝上,也該強生倒霉,他還是喜歡把國秀弄哭,就把國秀的五毛錢搶下來在前面跑,國秀在后面喊著追。
強生跑著還回頭看著國秀笑,跑著跑著強生感覺腿彎一痛就笑不出來了。
強生不跑了,他看著自己左腿膝蓋的外側爛了兩厘米的口子,鮮血直往外流。國秀跑過來看著強生的膝蓋上的鮮血都流到腳跟了,膝蓋外側爛掉的地方肉都出來了,國秀“啊”的一聲大叫起來。
隊伍兩旁的人這才看到強生的大腿,但是沒有一個人動,大家都嘆息道:“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這樣的都沒有人管啊!”
強生現在感覺不到疼痛了,就剛碰到釘子時痛了一下,現在那片沒有什么感覺。強生轉過頭看著國秀,國秀眼淚都出來了。強生知道國秀是太害怕了,強生說:“叫我媽過來。”聲音很平常,沒有一點的恐懼。
國秀聽到強生這么一說就往回跑,強生想提醒她:小心兩旁的釘。可是潤紅已經跑遠了。
強生一只腳跳到路邊,他就蹲在路邊等媽媽過來。強生想到人家說爛掉的地方用土撒上去就沒有事兒了,小的時候手要是劃破了,爸爸就用土撒上去,還說:“摸摸摸摸消消,不讓恁娘知道。”
強生抓一把土蓋在傷口上,可是血還是把土滲透了,然后又止不住地流下來。
強生想起來之前看的電視劇,男主人活不下去了,就把手腕割了,那血就一直流一直流,最后男主角就死了。
強生漸漸地害怕起來,他想自己會不會把血流光死去,他不知道自己的血有多少,不知道還要流多長時間就會死去。他不相信土了,就從旁邊的一棵不知名的植物上扯下一把葉子,然后捂在傷口上。
強生看看隊伍的那頭,哭了起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強生越來越害怕了:“媽,媽,媽你怎么還不來啊?”
國秀跑到媽媽身邊的時候,國秀媽和潤紅媽還在說自己的事兒。國秀媽說:“那個時候,我都不知道怎么說他了,人家和我開玩笑他也信,每天非要問我到底還想過不想了。我就問他‘你到底還想過不想了’,整天就是這些事兒,就沒有別的了。這段時間我是真的很生氣,我看見他就來氣。他不是煩我和別人開玩笑嗎,我就偏偏和人間開玩笑,他不是煩我和老板說話嗎,我就偏偏和老板說話。我看他那眼神就好笑!”
“你當家的也是太老實了。”
“他整天把我看的死死的,我是個人啊,整天都悶死了,煩死了。現在他不讓我去,正好!我在家里養膘了!”說完兩個人都笑了。
國秀看到媽媽,本來紅紅的眼睛一下子眼淚就出來了。國秀媽問她:“怎么了?小叔打你了?待會回來揍他!”潤紅哭著搖搖頭。
國秀媽本來還想問到底是為什么,潤紅媽就說話了:“強生呢?”
國秀一下子撲到媽媽的懷里:“小叔,他的腿,血‘嘩嘩’地淌。”
潤紅媽一下子站起來:“人在哪兒呢?”
國秀朝去的方向指指。潤紅媽頓時覺得腦子的供血少了。鎮糧食站就在馬路的旁邊,現在架車子都停在馬路上的人行道上排成兩排,潤紅媽一聽說強生的腿流血,第一個反應就是:強生到馬路中間玩,出車禍了。
潤紅三步并作兩步走,她看見兒子坐在路邊,心就安穩了好多。她走到強生的身邊:“強生,不是聽說你腿流血了嗎?”
強生往后一看,哭著喊了一聲“媽”。潤紅媽看強生往后看時,爛得那條腿就露出來。潤紅媽吸了一口涼氣,她忙蹲下去,兩只手想摸摸兒子腿的爛的地方,但又怕弄疼兒子似的,兩只手居然懸在半空。
潤紅媽又看看兒子,強生已經不哭了,強生看了看她,喊了一聲“媽”。潤紅媽像是被提醒一樣,抱著強生就朝附近的醫院跑。
大夫很郁悶:“你這傷口怎么了,怎么那么臟啊?”
潤紅媽說:“一定是孩子磕在地上,滑的都是泥。”
強生說:“不是的。”然后把事情跟媽媽和醫生說了一遍。
醫生用鑷子夾點棉球清理傷口,問強生痛不痛,強生還沒有說話,潤紅媽又說了:“能不疼嗎,都爛了那么大?”
醫生看看潤紅媽又看看強生,強生搖搖頭:“不疼,麻。”
醫生開玩笑:“那行,麻醉藥都省了。”
醫生清理干凈之后看肉都翻出來了,潤紅媽看著看著就捂住嘴站在門口。強生喊了一聲“媽”。潤紅媽把臉扭過來,眼淚涂了一臉,她把手拿下來,跑到強生的身邊:“怎么了,是不是很疼?”
潤紅媽從早上一直忙到快中午,手都沒有洗,剛才捂著流淚的臉,現在臉上臟兮兮的。強生看著媽媽的臉,他想自己的腿不疼,是心在疼。
醫生縫了幾針,然后打上紗布,告訴潤紅媽過幾天來拆線,要是怕麻煩,到村里的診所也能拆線。又拾了點藥交給潤紅媽:“孩子現在不會痛的,但是待會就會覺得痛,他要是喊‘痛’就吃一丸。”潤紅媽點點頭,交過錢就走了。
回到隊伍中,國秀已經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國秀媽,國秀媽看著強生腿上的紗布,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小牛犢’,你還跳啊!”然后轉身對著潤紅媽,“沒什么大事兒吧?”
潤紅媽搖搖頭,國秀媽又說:“那你背強生先回去吧,待會再過來。”
潤紅媽看看國秀媽:“你呢?”
國秀媽望望隊伍:“這下午也難弄完,你就先回去吧,待會過來也到不了咱的。”
“那行,我現在就把這個‘敗家子’背回去,你先看著。”潤紅媽又看看國秀,“國秀,走咱們一塊回去。”國秀看著媽媽點點頭,就跟在潤紅媽的屁股后面。
潤紅媽吃完飯就把強生交給潤紅:“你看著你小弟,別讓他亂跑,你待會把碗刷刷,別讓他干活啊!”潤紅媽把飯又拿了一些給國秀媽帶著,又把國秀也交給潤紅就走了。
強生就坐在大椅子上看著潤紅在屋里掃地,國秀把電視打開。潤紅把地掃到強生旁邊的時候,就瞪著強生:“你怎么那么敗家,整天就知道給咱媽添亂。”
強生不理她,“哼”地一聲轉過頭,晃著椅子不理她。
小狗還沒有被討出去,滿院子的跑,強生晃著板凳不經意地倒了,正好小狗從板凳下面經過,一下子就壓在上面。
潤紅一腳把強生踢開,國秀趕緊跑過來把強生扶起來,潤紅把板凳抽起來,小狗還沒有叫一聲就死了。
潤紅不知道怎么辦,她看了看小狗,把小狗抱起來就朝外跑,國秀趕緊跟著潤紅。潤紅跑到村里的診所,大夫看到潤紅抱著小狗就恨詫異,潤紅哭著讓大夫幫忙看看小狗。大夫看著潤紅,又看看來看病的病人,尷尬地按按小狗的肚子,對潤紅笑笑:“小狗已經死了。”
潤紅是哭著回來的,潤紅到家以后就把那條“過世的”小狗放到自己的床上。
國秀聽到潤紅家的老母雞開始叫喚了,就跑到雞窩里把雞蛋收了,跑到屋里遞給了潤紅。潤紅把雞蛋放到小狗的身邊,繼續哭起來。
強生一瘸一拐的過來了,他看到死去的小狗,知道是自己的過失,也跟著哭起來。國秀不知道怎么辦,他看看潤紅,又看看強生,也跟著哭起來。
大花狗站在門口著急地朝里望,接著它又跑到床面前,但是三個孩子把床圍得嚴嚴實實的,大花狗看不見,它就來回地跑,哀聲地叫著。叫了一會,它又跑出去,跑到另一只小狗的面前,用舌頭舔舔它,看看周圍,它知道自己失去了另一個孩子,它更為心痛,它找不到它的令一個孩子。
潤紅不哭了,她把小狗埋在屋后,又把那個溫熱的雞蛋作為陪葬品埋了起來。三個小家伙都站在這座“新墳”前,誰都沒有說話,這個時候不適合說話。
天黑的時候媽媽回來了,誰都沒有說那只小狗死去的事兒,大家都說那只小狗“失蹤”了。國秀媽笑了:“連你家的小狗都會‘失蹤’。”
第二天,潤紅和強生再去看小狗的時候,“墳”已經被扒開了,小狗的“尸體”不見了,潤紅看了看,雞蛋也沒有了:“一定是哪個狗知道這兒有雞蛋,把墳扒了,把雞蛋也吃了。”
“那小狗呢?”強生問道。
潤紅也不知道,潤紅更傷心了。潤紅和強生回來的時候驚呆了:小狗的“尸體”已經在狗窩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