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在大姨家正坐著,潤紅騎著車子放學回來了。她看見姥姥,很驚訝:“姥,你怎么來了?”
姥姥板著面孔:“你能來就不興我來了?”
正說話間,大姨夫帶著三個孩子也回來了。強生現在很不舒服,耳朵里面都是水,他歪著腦袋用力拍了拍。
姥姥問潤紅:“你小弟放學都好長時間了,你怎么才回來?”
潤紅解釋說和鄰村的一個同學一塊回來,省得晚上回來害怕,剛才在大門口等人家了。
姥姥看看潤紅,又看看拍腦袋的強生,眼淚就下來了。大妮忙到姥姥跟前安慰她:“娘,你這是弄啥哩,有話好好說不行嗎?你說接孩子,我又沒說啥,孩子們也沒說啥,你這是干啥?”
“我想起二妮了,從小到大就數她脾氣倔,一直對她不放心,本以為她出嫁了,能讓我安心一點,現在又弄成這樣。兩個孩子放我那兒,整天還讓我擔心這個,擔心那個。”
“你整天就是閑著沒事,替別人瞎操心,你看俺家不是也有兩個孩子嗎?不是也整天吃完飯就出溜一下沒人了,我擔心啥了,孩子又不小了,你擔心有啥用?”
“孩子不小能有多大,你現在在我身邊還是個小孩,何況他們。再說孩子是二妮托付給我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么和二妮交代啊?”姥姥說完又哭了起來。
大姨看看潤紅:“潤紅,你也看到你姥了,我的意思是你擱哪兒住都行,恁姥的意思是,恁倆是恁媽托付給她的,她必須把你們倆看好。你決定在俺家住,就給你媽打個電話,告訴她一聲,你要是決定還去你姥家住,你要是什么時候想過來,就給你姥說一聲,免得她掛念。”
潤紅看看大姨,又看看正在哭泣的姥姥,她心軟了,她要跟姥姥住。強生雖然貪玩,但是他還是跟著姐姐,他也去姥姥家住。
“孩子啊!不是恁姥不讓你過來,你什么時候想上你大姨家,你就給我說一聲。恁媽把恁倆托付給我,我就要把恁倆看好……”
“行了,娘,孩子現在都要回去住了,你還說啥呢?回去就回去吧,要不是說不來了。啥也別說了,中午不回去了,就在這兒吃了。”大姨說完就起身。
姥姥一身的委屈,她還能吃下什么:“不吃了,讓兩個孩子在這吃吧,吃完飯好上學,晚上記得回去。”
姥姥這一件事兒剛從心里落下安穩,又一件事兒麻煩了:小兒媳婦住院了。
姥姥很緊張:“怎么住院了,什么病那么嚴重?”
四兒說媳婦懷上了。
姥姥很高興:“這是好事啊,不對,懷上也不用住院啊,回來我養著,保準養的白白胖胖的,將來的小子也是白白胖胖的。”
四兒一句話差點沒有把姥姥噎死:“又打掉了。”
姥姥更想不通了,在咱農村,哪兒還實行“打胎”這一說,再說那是自己的孫子啊。姥姥就去找小妗子理論。
“打胎不打胎要不是我說的算,不還是你兒子說的算嗎?”妗子委屈地哭了。
姥姥把四兒叫到身邊,上去就是一個耳光:“現在你能耐了,媳婦好不容易懷上了,你說打就打啊!憑啥啊?”
“沒錢養活。”
“沒錢養活?你不是還有一個養雞場和一個孵化廠嗎?你錢都到哪兒了?”姥姥怒吼道。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雞瘟特厲害,都沒有來得及治療,大雞小雞都死了。你一直在村子里面住,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昨天來了很多人,人家都是從這兒打的小雞,這兩天也都死的差不多了。”四兒說完就蹲下去,抱頭哭起來。
“那,那也不能把孩子打掉啊?”姥姥開始心疼起來。
“不打掉怎么辦?外面還欠著債,我二姐說她的錢不要了,算是入股了,我都沒有好意思告訴她這件事。現在這兒一大堆死雞,賣又賣不掉,吃又不能吃,我能怎么辦?昨晚老孫頭還過來和我胡鬧,說他從這兒打的雞死了一半,我忙問他死了多少只,要賠多少錢。他說他就打了兩只,你說他就打兩只還告訴我死一半,這不是純心氣我嗎?現在別說賺得錢了,本兒都沒有了。所以我們說現在不要孩子了,過兩年再要。如果我二姐打電話,你千萬別跟她說這事兒,其他的我再考慮考慮吧。”
姥姥愣愣,進養雞房,看見屋里一片狼藉。她從地上拾起一只雞,眼淚就下來了。她拿著那只雞慢慢地往回走,像失了魂一樣,邊走邊自言自語道:“好好的一只雞,怎么會不能吃了呢?”
四兒看著姥姥的背影,從地上站起來,大喊了一聲“娘”,繼續哭起來。
潤紅和強生回到姥姥的家里,姥姥的壓力大了,四兒現在還在破產中,他一方面要去賠償顧客的損失,還要想想以后干什么,還干這行?干不下去了,前后村的人對他都開始產生質疑。
強生的成績開始往下降了,不過還好,在這群孩子里面還是最高的。第一學期,期中考試以后,強生的成績是班里最高的,老師讓強生當班長。
強生就是這樣的人,你越是夸他,越是鼓勵他,他就越用功。如果你越是貶低他,他就越吊兒郎當。
強生現在又要好好學習了,并且他覺得班長這個職位很神圣,他要把它干好。之前上一年級的時候,強生對媽媽說自己是“組員”的時候,媽媽就讓他努力學習,以后當個班長,現在強生終于當上班長了,媽媽卻出門了。
強生很負責人,什么事情,他都幫老師干。老師說要同學們背課文,背不下來的,中午不能回去吃飯。
強生就挨個檢查,結果就兩個同學沒有背下來,一個是表哥,一個是表弟。強生說:“你們啥時候背會就可以回去了,不用聽老師的。”
放學的時候,表哥說:“你到咱姥家吃飯,給我拿塊饃吃。”
強生又把話說了一遍:“不用聽老師的,你啥時候把書背會就啥時候回去。”
接著,強生就和強強一起踢球。強強有個皮球,兩個人閑著沒事的時候就踢起來,沒有規則,想怎么踢就怎么踢,踢累了就回家吃飯。
吃飯的時候強生告訴姥姥,今天中午表哥和表弟留在學校了,就因為兩個人的書沒有背下來。
姥姥拿出兩個饃:“待會去學校的時候給他們兩個送去。”
強生擺擺手:“不用,老師讓他們中午不準回去,但是我告訴他們了,只要他們把書背好,就可以回去了。”
姥姥很吃驚:“那先生知道了,不生你的氣?”
“什么‘先生’,那是‘老師’,老師主要讓大家把書背好,他們把書背好當然就可以回去了,再說我就沒有見過老師不讓同學回家的。”
姥姥還是不放心,給強生一塊錢:“如果他們倆沒有回去,你就給他們買兩袋方便面吃。”強生接過錢,點點頭。
強生到學校的時候看見表兄弟還在學校,就問大家為什么沒有回去,不是告訴他們了嗎,只要自己會背了,就可以回去了。
表哥把兩只手一攤:“問題是,現在我還沒有會背。”
強生望望表弟,表弟說:“我會背了,但是我要等他。”
不用說了,他們一定還沒有吃飯,表哥抱怨道:“不是讓你給我拿塊饃的嗎?”
強生沒有辦法,就用手里的一塊錢給表兄弟買兩袋方便面。方便面袋子上還是寫著“小保姆”三個字,強生想到自己之前在窯廠上吃的那袋方便面就是這個樣子的,那個時候媽媽就是渾身灰塵的拿著它走到自己身邊的。那個時候他不確定那個人就是自己的媽媽,但他也沒有喊,現在他多想喊一句啊。
強生心里酸酸的,他抽噎了一下,把嘴一撇,又拿著方便面朝教室里走。
潤紅剛開始還是每天自己上學,不過現在她遇到鄰村的一個男生,那男生很煩人,不過潤紅覺得至少晚上放學回來的時候有個伴,就暫時忍讓了。
他怎么煩人,潤紅之前也想強生說過。潤紅說:“他總是在下課的時候揪我的辮子,總是借我的筆,當我拿回來的時候,他總是說‘不要忘了還回來’,你說說,那是我的東西啊!你說他煩人不?”
強生不知道怎么說,因為他之前也這樣對過別的女生,那女生就是國秀,他只是覺得他和國秀開玩笑的時候,國秀總是生氣。而他,就是想把國秀弄生氣,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說不好。但是姐姐現在這么煩這種人,強生只好附和說:“那么煩人,找人打他!”
潤紅看看強生,就再也沒有和強生說過他了,確切地說,是再也沒有和強生談過她的初中生活了。
強生自和姐姐從家里過來,就和姐姐睡在一張床上,姥姥睡在隔壁屋里。姥姥的家里很窮,潤紅也不是很勤洗頭,她每次洗頭還要去大姨家,強生就更可憐了。
夏天的時候,強生還是一個小光頭,那個時候也沒有什么,但是現在,強生的頭上都是虱子。強生說是因為姐姐之前頭上就有,現在傳給強生了。姐姐更氣憤了:“是你自己不干凈,頭發都長那么長了,里面能沒有虱子嗎?”
強生沒有事兒的時候,就自己拿姥姥的篦子梳頭,一下就可以帶下去一百多只虱子。姥姥開玩笑說:“這些都是‘老母豬’,是你頭上的老母豬,你看多多啊!”
強生不喜歡,有天強強過來找強生踢球。他看到強生的動作,全身顫了一下,倒吸了一口涼氣,就自己抱著球走了。
強生不敢問姥姥要錢買洗發水,他想把頭理一下,但是他不知道多少錢。
強生來到姥姥家就開始攢錢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攢錢,姥姥不會“虐待”自己,他也不用離家出走,但是他就是喜歡攢錢。
他把錢拿出來,這些都是平時姥姥給的,他舍不得花,就一毛一毛地攢下來。他把所有的錢都給姥姥,讓姥姥給自己理發。
姥姥找來一把剪子,也沒有用水把頭發打濕,就直接剪起來。強生看著自己的頭發成把成把地掉下來,伴隨掉下來的頭發,還有一個個“碩大的老母豬”。
最后要貼著頭皮了,姥姥不敢剪了,她怕自己不小心,剪到強生的頭皮。剪完之后,姥姥握著強生的頭皮看了看,除了發根不平外,還是一次很不錯的理發。姥姥把錢又給了強生,強生把身上剪下來的碎發打落,也把身上的“老母豬”趕了下去。
等這一切都準備好了,強生嘆了一口氣。他終于不用害怕別人說他頭上有虱子了,他又可以高興地跑出去玩了。
但是每個同學看到強生的頭發都笑了,就連老師在上課的時候看到強生的頭發也講不下去了。強生就要哭了,強強把強生的腦袋左右看了一遍,來了句:“精神!”算是讓強生心里舒服了不少。
強生把錢又放起來,他覺得自己的錢很多了,因為姐姐已經開始向自己借錢了。姐姐說:“強生,把你的錢借我七塊!”
“那么多!”
“我將來會還你的。”
三年級的時候,已經開始寫簡短的應用文了。強生把紙一攤:“寫張欠條!”
潤紅就寫張欠條,潤紅拿這錢買了一個帶鎖的日記本,這樣她就有朋友可以聊天了。
強生的錢都是姥姥一毛一毛給自己的,其實,強生并不想要姥姥的錢。他不知道媽媽是否給過姥姥錢,因為他從來沒有從姥姥那里聽到一點關于媽媽的消息。
姥姥的錢都是自己賣雞蛋得來的,這一點是強生所見的。
這天姥姥買三塊錢的豆腐,她沒有零錢,就拿出五塊錢給強生:“強生,你給我三塊錢,我把這五塊錢給你。”
強生給了姥姥三塊錢,但是沒有要姥姥的五塊錢,他覺得自己的那些錢本來就是姥姥的。他不明白姥姥還要拿自己的五塊錢和自己換三塊錢呢,所以他沒有要。
姥姥就一直要把五塊錢給自己,強生就一直推辭。這樣,一來二去,強生厭煩了。他對著姥姥吼道:“你要是再把錢給我換,我就把它撕掉。”
姥姥愣了一下,然后退縮了:“行,你不要就算了,我不給你換還不行嗎?給,你的三塊錢,我找賣豆腐的換。”
強生也沒有接住“自己”的三塊錢,他問:“這錢不是正好嗎?你干么還要拿五塊錢去呢?”
“那錢不是你的嗎?我要給你換,你要不給我換。”
“這錢不都是你的嗎?你拿著這三塊錢錢不是正好嗎?”
姥姥把兩只手里的錢伸到強生的面前:“你要是給我換,這五塊錢你就拿著,我用三塊錢買豆腐,你要是不換,你就把三塊錢拿著,我用五塊錢買豆腐。”
強生覺得姥姥很迂腐,他奪下姥姥的三塊錢就撕了好幾瓣。姥姥以為他要回自己的錢,沒想他卻把錢撕碎。
姥姥蹲下來把那些錢捧在手心里站起來,眼淚就滑了下來:“孩子,姥不是想給你一點錢花嗎?恁媽把你和你姐交給我,我不能讓你受委屈啊,平時給你錢,都是硬給的。姥姥不是想讓你買點零食吃嗎?你爸你媽不在家,可憐的孩子啊!姥是不是錢多得花不出去了?姥有點錢就想給你,讓你們生活好一點,你不要。姥知道你舍不得花錢,孩子啊,你也不能把它撕碎啊!這錢不還能用嗎?那行,以后恁姥再也不給你錢了,你要是想花錢再找我要。”
姥姥拿著那些碎錢出去了,她要找個人把它們粘起來。強生看著姥姥,他恨自己,但是他真的不明白姥姥為什么要那么做。他告訴自己,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該不會那么激動,但是如果姥姥再逼自己要那些錢,他還會把他們撕碎的。
周末沒有事兒,姥姥淘兩袋子麥,就在院子里攤一張席,把淘好的麥攤在上面曬干。并囑咐潤紅看著它,別讓小鳥叨,沒事的時候就把麥翻翻。
潤紅和強生沒有別的事兒,就想玩什么游戲。強生想了想,之前國秀媽賣東西,他們也要賣東西。
潤紅跑到屋里,把能拿得東西都拿出來,強生就把儲蓄罐拿出來。東西對半分,這錢怎么分?因為里面還有潤紅的一張欠條。
潤紅看著那張欠條:“行,行,行,你就收起來吧。我們用紙寫上字當錢吧?”
強生點點頭,笑了,他有辦法讓姐姐“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