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毅的身影被那流淌著迷蒙酒香與道韻的“醉海蜃門”徹底吞沒,如同石子投入深潭,連一絲漣漪都未曾留下。光門在他身后迅速合攏、淡化,最終連同那片“蜃樓醉海”的光暈一起,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霞,徹底消失在漠北荒原清冷的晨曦之中。只留下濃郁到化不開的酒氣余韻,在凜冽的寒風中久久不散,訴說著方才的驚心動魄。
“毅哥兒!”瘦猴失聲驚呼,下意識地就要往前沖,被塔山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拽住。
“別去!”塔山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那門…沒了!”
瘦猴掙扎的動作僵住,看著空蕩蕩的前方,臉色煞白。丑奴沉默地站在兩人身后,沉郁的目光死死盯著方毅消失的地方,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天怒焦躁地刨著蹄子,發出低沉的嗚咽。
酒瘋子老道不知何時又拎起了他那巨大的朱紅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發出滿足的嘆息。他臉上的凝重早已消失無蹤,又恢復了那副醉醺醺、玩世不恭的模樣,只是那雙渾濁的老眼里,偶爾閃過的銳利精光,比荒原的寒風更刺骨。
“嘖嘖嘖…小娃娃命是真硬,道心也夠狠!”他咂著嘴,油膩的胡須上酒珠滴落,“敢拿命去撞‘蜃樓醉海’,還能在里頭攪和出一點‘定海針’的味兒…嘿嘿,老道我多少年沒見這么有意思的后生了。那壺‘黃泉倒’,算他過關了!”
他晃了晃酒葫蘆,又啃了一口油乎乎的獸腿,含糊不清地嘟囔:“剩下的…就看他在‘萬古同醉’里,能不能醒著出來了…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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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
無法言喻的醉。
方毅感覺自己被浸泡在一條由純粹的酒液構成的長河之中。這酒液并非凡俗之物,它粘稠、溫暖、包容萬物,散發著千百種奇珍異果、天地靈粹被歲月沉淀到極致后交融的醇厚芬芳。每一滴酒液,都仿佛蘊含著一段被遺忘的歷史,一種被磨滅的情感,一種消逝在時間長河中的道韻。
這不是“蜃樓醉海”那種撕裂神魂、混亂時空的狂暴醉意。這是更深沉、更宏大、更難以抗拒的“醉”——一種時間本身沉淀下來的“醉”。
他的意識在這溫暖的酒河中沉浮,如同回歸母體的嬰兒,舒適、安寧。過往的掙扎、痛苦、恐懼、絕望…那些深入骨髓的冰冷與沉重,仿佛都被這溫暖的酒液洗滌、融化。九星棺的沉凝不再帶來負擔,反而如同壓艙石,讓他在這時間的酒河中穩穩懸浮;不詳的湮滅之力被撫平了戾氣,化作絲絲縷縷的黑線,在酒液中緩緩游弋,如同水草;墟之終結的烙印安靜地旋轉著,貪婪地汲取著酒河中蘊含的、萬物走向寂滅的古老道痕;漠北地脈的厚重之力則如同河床,承托著一切,與這酒河本身承載時光的厚重感隱隱共鳴。
最活躍的,是那一絲源自醉夢玉樽的本源氣息。它如同歡快的游魚,在溫暖的酒河中暢游,牽引著方毅的意識,去“品嘗”這酒河中蘊含的無盡滋味。
他“嘗”到了開天辟地之初,混沌初分時那口先天靈泉的清冽甘甜,帶著萬物初生的蓬勃生機。
他“嘗”到了上古神魔隕落時,神血灑落大地,與地脈靈根交融發酵而成的悲壯與蒼涼,酒勁如刀,割裂神魂。
他“嘗”到了凡塵俗世中,農夫秋收后,用新米釀造的濁酒,那粗糙的甘甜里,是汗水澆灌的踏實與滿足。
他“嘗”到了深宮禁苑內,帝王將相飲下的瓊漿玉液,華美奢靡的表象下,是權力傾軋的冰冷與孤寂。
他“嘗”到了苦修士于雪山之巔,采千年雪蓮、萬年冰魄釀成的寒酒,一口下去,神魂凍結,七情斷絕,唯余大道孤高。
生、死、愛、恨、喜、怒、哀、樂、貪、嗔、癡、怨…紅塵萬丈的滋味,天地玄黃的感悟,盡數融于這一條流淌著時光的酒河之中。無數道韻在其中交織、碰撞、湮滅、新生,形成龐大而復雜的“酒中真意”。
方毅的意識沉醉其中。胸前的“鎖”在這溫暖的包容下,暗宇宙色澤的表面似乎都柔和了幾分,五種力量前所未有的溫順,在這時間的酒河中緩緩流淌、交融,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溫柔地梳理著。那一點守護靈臺的溫潤星輝,此刻也放松下來,光芒柔和地擴散,如同在享受這難得的安寧與滋養。
太舒服了…太安寧了…
沉淪下去吧…忘掉那冰冷的鎖,忘掉星穹殿的陰影,忘掉墟的終結…就這樣,永遠沉醉在這時間的酒河里,與萬古同醉…
這念頭如同最甜美的毒藥,悄無聲息地侵蝕著他的意志。他的意識開始下沉,向著那酒河最溫暖、最安寧、最沒有痛苦的深處沉去。九星棺的沉凝變得遲緩,湮滅的黑線慵懶地漂浮,終結的烙印旋轉慢了下來,連那點星輝的光芒都開始變得朦朧…
就在這時!
酒河的深處,一股截然不同的、冰冷刺骨的“滋味”,毫無征兆地、如同毒蛇般竄入他的感知!
那不是醉!那是比漠北荒原的寒風更凜冽的——恐懼!
純粹的、原始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恐懼!
這恐懼的滋味是如此突兀,如此尖銳,瞬間撕裂了那溫暖安寧的醉意假象!方毅下沉的意識如同被冰錐狠狠刺中,猛地一個激靈!
伴隨著這恐懼滋味的,是一幅破碎的畫面碎片,如同被投入酒河的石子,激蕩起冰冷的漣漪:
冰冷的金屬囚籠,沒有一絲光。無數浸泡在粘稠、散發著微弱熒光的詭異液體中的——**棺材**!棺材材質非金非木,表面流淌著暗沉的光澤,刻滿扭曲蠕動的、令人作嘔的符文。每一口棺材里,都封印著一具扭曲、畸形、散發著絕望與死寂氣息的軀體。它們有的像被強行拼接的怪物,有的只剩下蠕動的內臟,有的則徹底化作了不可名狀的陰影…而在這些棺材的中心,一口更加巨大、更加古老的漆黑巨棺靜靜懸浮,棺蓋上,一個由純粹星光構成的、不斷旋轉的徽記冰冷地燃燒著——星穹殿!
畫面一閃而逝,如同幻覺。但那股源自靈魂最深處的、被囚禁、被肢解、被當作實驗品、永世不得超脫的極致恐懼,卻如同跗骨之蛆,瞬間凍結了方毅所有的感官!
“呃啊——!”
靈魂深處發出無聲的尖叫!沉淪的醉意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轟然破碎!
九星棺在識海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尖鳴!棺槨劇烈震顫,沉凝之力如同受到挑釁般轟然爆發!不詳的湮滅黑線瞬間繃直,化作無數鋒銳的利刃,瘋狂絞殺著侵入意識的恐懼碎片!墟之終結的烙印灰光大盛,貪婪地吞噬著那恐懼中蘊含的絕望與死寂!漠北地脈的厚重之力如同受驚的巨獸,本能地蜷縮、防御!
而胸前那沉寂的“鎖”,在感受到這外來恐懼刺激的瞬間,暗宇宙色澤的表面猛地亮起無數繁復玄奧的符文!一股冰冷、死寂、帶著絕對防御意志的力量轟然擴散,如同無形的壁壘,狠狠將那恐懼的滋味連同破碎的畫面徹底隔絕、碾碎!
五種力量在這突如其來的外來刺激下,瞬間從溫順的綿羊變成了炸毛的兇獸!它們不再享受那時間的酒河帶來的調和滋養,而是本能地、狂暴地排斥著一切外來的侵擾!剛剛被梳理得稍顯平順的力量軌跡再次變得混亂、沖突、狂暴!
劇痛!比在“蜃樓醉海”中更甚的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從靈魂最深處炸開!方毅的意識瞬間被這內外交攻的痛苦徹底淹沒!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這溫暖的酒河中如同被投入了熔爐,五臟六腑都在被不同的力量瘋狂撕扯、焚燒、凍結、侵蝕!
“噗!”現實中,留仙密地深處,方毅盤坐的身體猛地一震,一口混雜著暗金、灰藍與冰晶碎末的污血狂噴而出,染紅了身下溫潤的白玉地面。他周身氣息劇烈波動,皮膚下暗金、灰藍、土黃三色光芒瘋狂閃爍、沖突,胸前的“鎖”印更是明滅不定,發出低沉的嗡鳴,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失控爆炸!
“嗯?”一個蒼老卻帶著金石之音的聲音在方毅意識中響起,帶著一絲明顯的詫異,“萬古同醉,沉淪者眾,驚醒者亦有…但被一口‘懼酒’嗆到差點道基崩碎的…老朽倒是頭回見。”
隨著這聲音,一股溫和醇厚、卻又沛然莫御的意念如同春風般拂過方毅瀕臨崩潰的意識。這意念中正平和,包容萬物,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豁達與掌控一切的從容。它巧妙地切入方毅體內狂暴沖突的五種力量之間,如同最高明的調酒師,輕輕一點,一引。
九星棺狂暴的沉凝之力被引導著,如同磐石般穩固住方毅即將潰散的識海核心。不詳的湮滅黑線被輕輕梳理,化作絲絲縷縷的墨色絲帶,纏繞在失控的邊緣,防止其徹底暴走。墟之終結的灰光被一股溫和的力量包裹、安撫,吞噬的欲望被暫時壓制。漠北地脈的厚重則被引導著,化作溫潤的暖流,滋養著被沖突力量撕裂的經脈。
那一點溫潤的星輝,在這股外來意念的幫助下,光芒重新穩定下來,如同定海神針,死死釘在靈臺。
劇痛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虛弱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方毅的意識艱難地從崩潰的邊緣掙扎回來,如同破水而出的溺水者,大口地“喘息”著。他睜開眼,目光依舊帶著混亂后的余悸和刺骨的冰冷。
眼前,不再是流淌的時間酒河。
他盤坐在一座巨大的、完全由溫潤白玉雕琢而成的蓮臺之上。蓮臺懸浮在一片浩瀚無垠的星海之中。腳下,并非虛空,而是流淌著粘稠、散發著無盡酒香的七彩“酒漿”,這酒漿如同液態的星河,無數璀璨的星辰在其中沉浮、生滅,散發出磅礴的星辰之力與醉人酒意。
蓮臺對面,盤坐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位老者。須發皆白,梳理得一絲不茍,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在腦后。面容清癯,皺紋深刻,如同古樹的年輪,刻滿了歲月的滄桑。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沒有任何紋飾的青色布袍,赤著雙足,姿態隨意地盤坐著。
老者手中,并無酒具。他只是隨意地垂著手,指尖輕輕拂過身下流淌的七彩星海酒漿。隨著他指尖的拂動,那浩瀚的星海酒漿便無聲地流淌、旋轉,演化出日月星辰、山川河岳、草木蟲魚、乃至紅塵百態、王朝興衰…仿佛一部以酒為墨、以星河為卷的浩瀚史詩在他指尖流淌。
他臉上帶著一種看透萬古的平靜與溫和,眼神清澈如同初生的嬰兒,又深邃如同蘊含了整個宇宙。正是方才那在意識中響起的、掌控一切的聲音的主人。
“醒了?”老者抬起眼皮,清澈的目光落在方毅身上,如同能穿透皮囊,直視他體內混亂的力量和胸前那冰冷的“鎖”。“一口‘萬古同醉’,本欲洗你塵垢,礪你道心,助你調和體內諸般駁雜。未料…”他微微搖頭,帶著一絲無奈的笑意,“你心中藏著的‘懼’,竟如此酷烈,引動心魔,反噬己身。倒讓老朽這一杯酒,險些成了穿腸毒藥。”
方毅沉默。深潭般的眼底,冰冷未消,余悸猶存。星穹殿囚籠的畫面碎片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靈魂深處。他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和依舊隱隱作痛的道基,目光迎向老者,聲音嘶啞:“前輩…是酒仙?”
“酒仙?”老者啞然失笑,拂動酒漿星河的手指微微一滯,“仙路縹緲,老朽不過是個釀酒的匠人,于此間偷得些許時光,釀些自以為是的‘道理’罷了。世人稱我…杜康殘魂也罷,酒癡道影也好,不過虛名。”
他清澈的目光再次掃過方毅胸前,仿佛能穿透衣袍,直視那暗宇宙色澤的鎖印。“倒是你,小友。身負‘九幽葬棺’,本是鎮守生死界限的守棺人。如今棺中異力外泄,與‘墟’之終結烙印、漠北地脈精華、甚至一絲上古‘醉夢’殘意強行糅合,鑄成這把…‘墟鎖’。鎖住的是萬般兇戾,亦是引來天外覬覦的災星。禍福難料,生死一線。”
他頓了頓,指尖在星海酒漿中輕輕一點。一滴晶瑩剔透、散發著七彩霞光的酒液從星河中飛起,懸浮在他指尖,緩緩旋轉,映照出方毅蒼白冰冷的臉。
“老朽這‘萬古同醉’,本是助你梳理調和這鎖中兇獸的引子。奈何你心中魔障太深,一口懼酒反噬,壞了酒意,亂了道心。如今…”他清澈的眼眸中帶著一絲審視,“你體內諸力雖被老朽暫時壓下,但沖突之根未除,如同地火奔涌,隨時可能再次爆發。這‘墟鎖’…你打算如何處置?是繼續沉淪懼海,被星穹獵手尋到,化為囚籠枯骨?還是…”
老者指尖那滴七彩酒液猛地爆發出璀璨的光芒!
“斬斷懼念,直面己身!借老朽這杯殘酒,以你之道心為引,化鎖中萬般駁雜為一壺!是調和共生,駕馭諸力?還是被諸力撕碎,道消魂散?”
七彩酒液化作一道流光,瞬間沒入方毅眉心!
轟!
比之前更龐大、更精純、更直指本源的“萬古同醉”酒意洪流,攜帶著星辰的浩瀚、時光的沉淀、紅塵的百味,如同九天銀河倒灌,狠狠沖入方毅的識海!
這一次,沒有溫暖安寧的假象!只有最純粹、最直接的道意沖擊!是要在方毅那被懼念撕裂、被諸力沖突的道心廢墟上,強行開辟出一條調和之路!
九幽葬棺?方毅心中驚疑,此時卻身體劇震,猛地閉上雙眼。周身氣息瞬間變得狂暴而混亂,暗金、灰藍、土黃三色光芒再次瘋狂閃爍,胸前的“鎖”印發出尖銳的嗡鳴,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