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晚其人，人如其名。

　　什么“莫云晚”，換個難聽點的說法就是“甭嫌遲”——倒不是說她做事拖沓，而是全力以赴的時機基本取決于她個人興趣。她可以像幽靈一樣如影隨形的跟進案子，偶爾提出一些常人根本想象不到的疑點，也可能瞄一眼尸體然后倍感無趣，接著像任何一個法醫一樣在職位上履行基本的責任。

　　后者原本并不可恥，但是如果拋開了前者，難免浪費了這家伙面對犯罪者時敏銳到有些離奇、甚至惹人懷疑的“同理心”。

　　眾所周知，莫云晚用工作能力彌補了極其惡劣的性格，作為法醫的業務能力極其優異，常常提早完成工作瀟灑坐在寫報告的的辦公室翹二郎腿喝咖啡。但在理當完成的工作范圍之外，莫云晚最擅戲弄他人，完全是隨性而為的類型，而且尤其厭憎道德綁架。

　　為了實現正常社交莫云晚有時是會皺著眉頭去做些好事，但用讓普通人不敢不去的感性說辭硬拉她出馬，她只會真摯地告知對方不好意思：自己根本沒有道德這種東西。

　　就這樣三觀堪憂態度惡劣，甚至有點反社會人格的家伙，警隊里上到支隊長下到實習生各有各的懷疑：比如這位在名校外科醫學專業畢業的法醫懷揣著博士學歷沒有從事醫院工作而是當了法醫，是不是在入職前宣誓日內瓦公約時不小心多開了臺測謊儀，結果榮獲一片駭人的“滿江紅”。

　　但即使是這樣的她，有時也會至在不值班的情況下親自來到犯罪現場指指點點。

　　宋喬雨提問，“我說話像騙子嗎？”

　　“我想是的。”莫云晚誠懇地點頭認可了這一點。

　　她本來已經準備結束掉好不容易告一段落的工作，準備去看一出好戲，結果還是因為通訊軟件里裝死的梁隊長計劃擱淺，在這一邊守株待兔一邊承受著伴隨樂子的煎熬。非要說是好是壞，莫云晚覺得自己還是需要再觀察一會兒。

　　“這件事有點難度。”宋喬雨下了定論。

　　事實究竟是不是如此有待商榷。別人的一點難度在他身上也許就成了億點。

　　游戲內部有自成一體的社交聊天系統，而剛才被宋喬雨篩選出的幾個人，“三個婆娘”，包括妖號法師、“嚶嚶怪”弓箭手、苦情女刺客，還有那個勉強算是情敵的劍士這四個人里面。

　　四個人里有三個都顯示在線，因此宋喬雨分別給這三個人先發去了消息，大致說了自己警察的身份，以及需要找他們了解情況。

　　其中妖號的法師玩家親切地回復，表示小學生最好先做完自己的寒假作業再來試試騙人，免得智商太低寫不完放完假被老師打屁股。

　　而女刺客玩家就直截了當的多，直接用特殊代碼打出變色加粗的大字：騙子死ma。

　　這位女刺客確實熟稔于此道，以致于能夠合理的規避系統屏蔽這類問題。

　　這個方法看上去非常有效。從未受過如此屈辱的“弱智小學生騙子”宋喬雨在意識到以后，雖然也沒有和人一般見識胡亂說些什么，臉色不是很好。

　　他不明白，為什么陸遙那個小孩都能輕而易舉問到人心坎子里，還留下個剛才那個幫會幫主那樣熱情到令人發指的攤子。

　　“或許是因為她會直接順手調出來玩家的詳細身份信息電話號碼，聽上去特別可靠還能順便直接在電話里報上警號，一看就是個親切友好沒有惡意的——警察妹妹。”

　　莫云晚說的其實很中肯。這種事情對陸遙來說像是家常便飯，大概因為從小嘴甜，更沒有因為自己自來熟的特性受到什么挫折，這孩子簡直自帶一種與生俱來的“沒什么壞心眼”感。哪怕拋開性別，對交流的熟練就足以讓她取信于人。

　　雖然沒有陸遙專業的調查能力和交流技巧，但宋喬雨起碼確實嘗試過報警號。只不過這種東西在精心設計過的游戲系統里反而有副作用，那精心編寫的內容都被完美屏蔽成了一排奇怪的動態表情，效果花紅柳綠，連帶前面的陳述句都顯得不太像正經話了。

　　“這就是經驗問題。”莫云晚總結，“陸遙腦子里灌裝了不少沒用的知識，難得派上點用場。”

　　但一根驕傲的棒槌總歸寧折不彎，宋喬雨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只是耐心有時候不是決定結果的唯一要鎖。

　　“你就說吧，梁安非要給你派這活兒，是不是想看你笑話。”莫云晚拍拍宋喬雨的肩膀，貌似真誠感慨實則企圖挑起矛盾，“這可是標準的職場冷暴力啊！我建議你向你的老單位匯報，看看他們的寶貝疙瘩被糟踐折磨成了什么樣。”

　　知道這個人看熱鬧總嫌棄事情鬧不大的宋喬雨不想理她。他正盯著最后一個目標——那個性別不明的弓箭手。很巧，這個弓箭手是號主的游戲好友，親密度還非常的高，在數不清的好友列表里名列前茅。

　　顯然一起打過很多盤游戲。因此宋喬雨對從這個人身上獲取信息報以了最大的期望，堪稱寄予厚望的一號種子選手，光是闡述具體情況就寫了一篇一百多字的小論文。

　　發送消息的時候這位弓箭手正在公屏和人文字對歌詞：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像是小情侶式黏黏膩膩的情歌，句尾長長的一段波浪號讓人看得身臨其境，長的像是要順著風飄上天。

　　輕浮。

　　這是宋喬雨的個人評價。

　　描述起來這樣無聊的活動，他們卻似乎玩的不亦樂乎，或許其中蘊含著什么別樣的樂趣，又或許只是無聊至極的人一起打發時間。弓箭手也似乎是是因此一時沉迷，而忘了回復私信。

　　等待許久宋喬雨甚至滿懷期待的查了那首歌的歌詞，看看什么他們唱到了哪兒，還剩下幾句，什么時候才能等到這位“紆尊降貴”的看到消息。

　　回復終于來了。

　　【大冒險輸了？】

　　這種和平世界的社交小游戲是他的知識盲區——宋喬雨眼神愈發迷惑，掙扎了一瞬間，終于放下了堅挺的驕傲，忍辱負重地轉向莫云晚尋求幫助。莫云晚嘆了一口氣，一邊跟宋喬雨解釋什么是“真心話大冒險”，一邊開始幫忙交流情況。

　　她還是會間歇性熱心一下，這時也是真有點怕宋喬雨把關鍵人物嚇跑了。

　　弓箭手非常熱情，一開始以為是朋友新買了號在和他開玩笑。莫云晚一番解釋后，他才猶猶豫豫接受了請求。

　　【那你要了解什么呢？】

　　弓箭手打字非常快，沒到五秒就發出了第二串問句。

　　【關于哪個人？id多少？騙號騙裝備了？或者有人渣線下騙財騙色了？】

　　莫云晚做出了回復。

　　【很抱歉一些案情信息暫時不能公布，可不可以告訴我們電話號碼。】

　　這回弓箭手猶豫了兩分鐘。

　　【要不，咱們語音聊？】

　　弓箭手提了個常用的多人語音交流軟件，陸遙電腦上也有，她的賬號沒有自動填入密碼，宋喬雨臨時注冊了一個，憋著一口氣在語音交流軟件上把自己的警號和身份都完整報了一遍。昱州市刑偵第三支隊警員，宋喬雨。

　　接入語音，筆記本電腦里傳來的聲音是非常清晰標準的普通話。

　　“請問聽得見嗎？”

　　很有禮貌，聲音壓得有點低，光聽聲音，意外的像個顯得非常沉穩的男聲。

　　“對于很多網友的個人信息我可能了解的不會那么清楚，但我會盡量把我知道的都說明白。抱歉，我20分鐘以內有空，得盡快……”

　　令人震驚的是，這段語音聽來，這位網友似乎真的是個正經人。莫云晚不假思索，報給他幾個宋喬雨列出的id。

　　“杰克？他是個肝帝，就挺孤僻的吧，也不和人閑聊，但人挺好。每次看到都在線，打本也很靠譜，我認識他的時候是打本碰到，給我傳了攻略，然后多打幾次本就混熟了，我刷裝備的時候副本缺人老約他打工，還怪不好意思的，然后一來二去居然上了818……就那個，之前喇叭一直刷屏那個，我當時看到人都傻了。”

　　“軟陶陶是老玩家了，很活躍，技術不錯的妹子，特熱衷沖排行榜，每個月末深夜都看到她在匹配期間無聊公屏灌水，算比較開朗。陣營戰聽過她指揮，很硬氣，敢打，敢拼敢剛。不過我是不知道她和杰克還有那層關系。”

　　“蘿莉不吃甜甜圈……這個人我不太認識，但是知道是時尚榜榜一，也是妖號，生活玩家，應該是全時裝特效坐騎集齊——要那樣的話是真的有錢沒處燒，怪騷包的。公屏看到他和人對罵過，脾氣挺暴罵的狠，搞心態有一手，但我和他確實沒什么交集。”

　　“至于不破不立……主要他自由匹配pvp贏過我，手速和反應速度蠻極限的，打架很兇，但不常玩競技場，平時只玩副本真可惜了，其他就沒什么印象，他也是不常說話的類型。”

　　宋喬雨確實找對了人，弓箭手記憶力不錯，對幾個人都有一定的印象——不說言簡意賅，基本特征都很清晰。

　　像弓箭手描述的活動大多都是在周末，只有極少在工作日晚飯時間以后。

　　然后呢？

　　莫云晚做口型問在旁邊歇著的宋喬雨。而宋喬雨也不推卸，畢竟已經取得了對方的信任，就接過筆記本電腦。

　　“這幾個人，包括你在內，這些人之間有沒有什么特殊的恩怨？”

　　弓箭手愣了愣。

　　他像是思考了一會兒，過了片刻才繼續回答：“其實我平時也就回宿舍休息的時候能自己上線玩游戲，很多活動都不能參與，所以不能保證描述的比較全面。我們幾個的幫會也不敵對，利益也沒有沖突，真沒什么特殊的恩怨。”

　　“要說有什么特別的社交事故，就只有那個818（扒一扒），雖然我也不知道具體怎么回事，當時我去網上沖浪，興致勃勃吃個瓜，怎么也沒想到這也能吃到我自己頭上。”

　　他說著還有點委屈，“早知道這么多誤會，我就在個人資料里寫清楚我是男的了……問題是我玩的明明本來就是男號啊！以前打本也不是沒開過語音，只是沒有刻意去證明。”

　　言下之意，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個大老爺們為什么就這么變成了“婆娘”之一。說實話，在聽到他語音對話以前，宋喬雨確實不覺得他會是個這樣的人。

　　也許是因為公屏對唱的情歌黏黏膩膩的過分，也許是因為他的波浪號打的實在過于熟練，不像個正經人。網絡世界當真是紛紛擾擾、花里胡哨，現實和虛擬對不上號。

　　對此，宋喬雨決定保持敬畏之心。

　　這些都是平民的個人愛好，尊重祝福就好。

　　“你們打游戲的時候經常用這個軟件交流？”他終于注意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對啊，副本，多人pvp什么的，偶爾做一些需要配合的大型活動。這種軟件可以分組語音拉小房間，也可以所有人一起語音，指揮隨時開麥閉麥，比較方便。”

　　宋喬雨閉了麥，皺著眉頭轉向莫云晚。弓箭手很爽快，也很配合工作。

　　見沒事要問了，他倒也松了一口氣，但還是留言告訴宋喬雨，雖然他的手機不一定在身邊，電話不一定能聯系上。

　　但他的電腦白天一直長期在線，隨時留言都可以通過通訊軟件聯系上、他甚至還熱心的給宋喬雨用來聯系的賬號加了個特別關心，這樣就能在檢查通訊軟件時第一時間看到消息。

　　宋喬雨不被待見了這么久，好不容易碰到個這種熱心腸還不覺得他是騙子的人，確實感動人心。雖然也有莫云晚的幫助的因素，但這次的對象本人確實很有耐心。

　　“看來小陸的情報也不一定完整。但語音這種東西，也不一定能存下檔案吧？按理說這些占用的內存空間也太大了。”莫云晚翻看著軟件的使用說明。

　　“但我們可以調查他使用過的賬號的交流記錄。他如果真的不缺席日常活動，那么排除這些日常活動以外的使用時間，就是他處理人際關系的時間。”宋喬雨給陸遙發了幾條消息，“雖然我也不知道這個軟件究竟會記錄下來什么東西，但基本的時間大概率可以提供給我們。”

　　“重點可以放在剛剛了解過的幾個人身上。”莫云晚正幫忙問著其余幾人的軟件賬號，瞟了緊鎖眉頭的宋喬雨一眼，“對你來說，就算問到人，這些身份一一對應下來可是個大工程。都交給陸遙吧。”

　　“也不是不行。”

　　宋喬雨也是被摧殘的很徹底，直接把所有記下來的消息一股腦的塞到陸遙的郵箱，讓她自己挑選查看。

　　“我發現你這次真的很拼，這案子影響太大得趕時間？”莫云晚看他剛歇下來，又調出了監控錄像開始快進和記筆記，趴在沙發椅背上一起看著屏幕。

　　“現場沒有其他線索，關于兇手的。”宋喬雨沉默了半晌，飄出一句話，手上動作也沒停下來，把剛才不斷振動的手機被隨意的放在一邊。

　　莫云晚看他的表情有些嚴峻，絲毫不注重氣氛的驚奇道，“我以為你只管抓人的時候負責幫受害者家屬打擊報復，把犯人打的媽都不認得。”

　　她像是回憶起了什么，抬頭望著天花板咂了咂嘴，像是有些感慨。

　　“我有直覺，這個案子有問題。”

　　“野生動物的直覺？那聽起來還是很讓人放心的。”莫云晚噗嗤笑了，也拿出自己的手機，隨意滑動兩下，“你什么時候開始這么積極的想要展現自己全方位的破案水平了？因為邵梓嫌棄你，不和你搭檔去帶有潛力的小陸了，還是梁安終于叫你去看飲水機了？”

　　宋喬雨臉色不太好。

　　“你沒事吧？”莫云晚說著關心的話，表情卻不懷好意，像是想套出什么特殊的回答。

　　“七十九個人，”但宋喬雨并不是在擔心著什么相關的事，只是苦惱于自己的任務艱巨。

　　剛數完數，他咬牙道：“這是哪門子的偏僻小區，養老圣地。”

　　莫云晚幸災樂禍，“地廣人稀前提還有一個地廣。穿過這么大的森林公園這是一條近道，也有不少人單純從這里路過，這地方還只有一個開放的門。”

　　“我倒在意一件事，李烈鈞要是真的自閉成這個樣子，什么情況下他會告訴別人他住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遇見了真愛想網戀奔現？或者他想和人真人PK，生氣到放棄了他的自閉生活？”

　　“這個問題建立在是他告訴的別人的基礎上。”

　　“你覺得是別人調查他調查到的地址，而不是他告訴別人？”莫云晚聳聳肩，“生活態度的改變總有理由。”

　　“……那莫法醫，能不能告訴我，你不遠萬里，跑這么遠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究竟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宋喬雨先是低頭瞥了一眼什么，然后在這時轉過頭，直視莫云晚的眼睛。

　　莫云晚被突然的視線嚇得一跳。

　　“你這是犯什么病了？”

　　宋喬雨也學著她剛剛的動作聳肩。而此時此刻，他剛才看過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倒扣的屏幕沿著和桌面相接的邊緣漏出一抹光。電話正在通話中。莫云晚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確實想問問你，之前說自己心里有數的人究竟是誰。”

　　門口又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莫云晚先是愣了一瞬間，然后瞇起了眼睛，“姓梁的，你是在找人算計我？還讓人‘代讀’出其不意，老太太都要說你老套。”

　　“我倒覺得你隨時隨地窺探他人隱私的性格該改改，不然我不能保證所有外人都不會對你這種行為產生反感，我也會很苦惱啊——”

　　梁安開門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取下了耳邊的無線耳機。

　　莫云晚哼笑一聲，“我和小宋也是生死之交，算什么外人。”

　　這話純屬胡謅，毫不可信。

　　宋喬雨冷聲道，“真不熟。”

　　這話發自肺腑，實在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