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開端僅僅是一句客套話。
那是一起橫跨六年才得以解決的連環殺人案,案件的受害者家屬們幾乎熱淚盈眶,止不住想要和負責辦案的警員握手言謝。
連宏明當時也是頭一回立了這樣的大功,先是機緣巧合獲得了最初的線索,然后因此在專案組扮演了重要角色,這幾個月來不分晝夜的跟進調查。好不容易抓住真兇,他對完滿的結果滿懷欣喜的同時也注重著自己的表現,然后就發現有人來到了自己跟前。
那只是一個佝僂的老婦人,之前走訪的時候就見過,身體狀況不太好,肢體動作或許也因此比起其他情緒難以克制的家屬要安靜,很少見到會這樣走上前。連宏明記得她的小孫女是案件受害者之一。
“小同志,這幾個月真的辛苦你們了……這點心意你別嫌棄。”
連宏明自己都沒能察覺到他自己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那甚至稱不上是猶豫,只是出于個性——不好意思用拒絕來讓人難堪——卻就這樣被不遠處的其他人收入眼中。
當然,連宏明沒有收下禮物:雖然所謂的心意只不過是一個老人囤積的一張兩百元購物卡,后來這位老婦人也確實跟著兒子一家搬離了這個傷心地,也用不上這個本地超市周年抽獎的二等獎獎品。有些事情的確存在確定的規則。
這不是什么大事,對方也當然說不上什么別有用心——雖然之前還沒發生在自己身上,類似的情景連宏明其實見得不少,他們應當只是認為這就是一點表達感激、微不足道的小心意,不知道他們確實不能接受這種和金錢掛鉤的東西。
雖然等值金錢和貴重禮物不能接受,但一頓警局旁路邊攤飯館的一頓飯自然在默許范圍之內——尤其這壓根不是訂好位子正經上門把人請過來吃飯的場子,只是在連宏明剛剛想起車應該已經被老婆開去接孩子放學,買了一套不正宗的煎餅果子正準備打的回家的時候,他被路邊開了一桌的家屬們認出來然后熱情拉上了桌,就說還是得吃一口熱乎的。
這一桌上的人連宏明都在剛才的案情發布會、之前挨家走訪時或者只是在檔案里見過,只除了一位。
被生拉硬拽還是留在了席上,酒過三巡以后,只因為不好意思推拒喝了一杯啤酒的連宏明自然還算神志清明,只是為了規避進一步的勸酒忙不迭找了一個少人的角落。
這時候他才真正和這個陌生人打了照面。或許酒勁雖然影響不了頭腦,但還是導致了血管擴張,對決策的走向起到了一些影響,“你好……你是哪位?”
男子微笑著說道,“我是民間調查的資助人。我本來沒打算來這一趟,只是他們確實希望我也能到場。”
連宏明頓時恍然大悟。
這一起案件調查在四個月前才因為一個機緣巧合才關鍵線索驟然浮出水面而重啟。沒有這種轉折點般的線索,恐怕也無法走到這種地步。這些年里,警方的案件調查雖然隨著兇手隱匿、證據匱乏而幾近停滯,但對這些飽受精神痛苦折磨受害者家屬來說,能稱得上精神支柱的的確是他們找的幫手持續發掘出來大多數無用的線索。
當然,幾乎任何事情都需要資金。
根據警方的了解,確實有一名資助人聯系了其中一個最為執著激進的受害者家屬,在沒有任何前提要求的情況下包辦了餐飲、住宿、聘用專業人士的一系列消費。那位家屬對這個人頗為感激,因此也堅持尊重他人對隱私方面意愿,袒露新線索的同時沒有對警方說明這位神秘資助人的真實身份。
雖然并不多見,但不是聞所未聞的事。
男子舉起酒杯,沒有表現出過分熱絡的姿態,只是笑著同他點頭示意:“辛苦了,連警官。這么久的案子還能這樣留心,你這樣的人其實不多見。”
連宏明實際上有些驚訝,
“我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不過連宏明還是習慣性擺擺手,不愿被夸大功勞。
他今天被夸贊了很多次,實際也不算單純的客套。畢竟確實是他首先追尋著家屬提供的微不足道的線索查出了一條新的線路,這才導致四個月前勞師動眾的專案組重啟。
“該做的事不代表就一定會有人去做。”男子的語氣依舊溫和,像是在簡單陳述事實,“尤其是把案子推進到最后的人:很多時候不是因為能力不足,而是不夠堅持。”
連宏明沒再說話,只是略微移開了視線。他聽得出對方話里的分寸,這不是那樣直白絕對的恭維,卻更顯得真誠。
男子并沒有繼續追問,而是很隨意地轉換話題,問起他日常的工作強度、家庭狀況,甚至笑稱自己經常聽說警員忙得顧不上吃飯,連宏明正在事業上升期,又都是有孩子的人了恐怕更是難調整時間,語氣不急不緩,完全沒有市儈奉承的意味,只像是一個真心想和對方談心、關照對方生活困境的好伙伴。
最后離席前,男子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認識一個阿姨,帶孩子特別有經驗,如果你覺得需要幫手,可以考慮看看。”
連宏明愣了愣。
他們的家庭生活并不拮據,遠沒到那種缺了幾百上千塊錢就無法過活的地步,但或許是因為想起自家一對小小的女兒在幼兒園放學后獨自在家,結果一個企圖爬陽臺時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另一個坐在地上嚇得哇哇大哭的慘狀,連宏明又有些心動了。
又不是不付工資,他想。只不過是介紹一個細心可靠的保姆而已,不能代表什么。
“是有這個需求……”他試探著說,但也沒給出太過迫切肯定的言辭。
神秘人笑了。從頭到尾,連宏明甚至都沒聽他介紹過自己的名字,卻記下了一個算是挺出名的家政公司的聯系方式,還有指定的人選。
介紹來的保姆確實認真負責,據說是個工作十幾年的老資格,經歷到個人能力都沒有任何問題,不僅照顧周全,還把連宏明家里兩個不省心的娃管教的心服口服。連宏明也隨口問起推薦她的人是誰,保姆阿姨笑稱也許是哪個以前某個對照顧孩子很滿意的前雇主,但也不確定究竟是哪位的好心介紹。
也是在這時,連宏明基本上放下了戒心。
直到幾個月后。
連宏明參與了一樁久經調查的激情殺人案件,雖然牽涉到本市與房地產相關的灰色產業,牽扯到的人員不在少數,案情本身卻不算復雜。
只是其中一名有著千絲萬縷關系涉案人,說來不是兇手,但和慘案發生脫不開關系,甚至可以說是把兇手與被害人推向深淵的真正源頭。
那人幾乎在法律邊緣踏踏實實踩了一圈,只是每一步都精準踩在規劃好難以定罪的地方。連宏明把人扣下七十二小時也沒能從關鍵節點找出證據,就必須按規定放行。
這其實也不算什么,這條路走不通就走另外一條。
某個夜晚,又一個鮮明的突破口由于涉案人員口供被逼問出個人的利益相關而且當時醉酒被不予采納,事情又一次停在了“需要更確鑿證據”的死循環上。想著當事人的甚至略帶一些條形的眼神,連宏明氣得想笑,從沒有這么主觀的煩透了律師的精明,但也只能拖著沉沉的腳步走出警局。
他坐在馬路邊塑料凳上點了根煙。
自從有了孩子,他已經盡力開始戒煙,但也許是現在實在太冷。不知道是心里還是身上,總之有種義憤無法釋懷的感覺,讓他確鑿地需要一些不那么循規蹈矩的寬慰。
當警察前,他可沒想過伸張正義是這樣艱難的事。
“沒想到連警官喜歡這個牌子的煙。調香型……昱州的小賣部里可不常見。”
連宏明轉頭一看,正是那天給自己介紹了保姆的民間調查資助人。雖然沒有互通姓名,但他對這個人印象很深,甚至跟保姆沒問著,后來想起這件事也順便查了一下。
昱州市雖然不是什么小地方,但畢竟當天是個倉促組成的臨時飯局,那些家屬不覺得會麻煩,隨便招呼就把人叫來意味著資助人可能就住在附近的哪個高檔小區。
這位資助人談吐不俗,能夠揮金如土顯然也有一定資產,再加上也雇過保姆應當有孩子,連宏明開始還比較困惑,擴大了范圍再搜索才有了答案,發覺難點在于這人竟然是個單親父親,而且長得實在不顯老——明明已至中年,看著卻和自己像是同齡人。
資助人名叫江卓,也確實是各種意義上的成功人士。
雖然微末的好奇心多少還帶著點克制,沒到為了滿足自己查清對方的資產總額的地步,單是那些頭銜就足以讓對商界理解僅限于股票是什么東西的連宏明意識到這一點。
想到這里,連宏明才記起自己還得禮節性的回話。
“……啊,這是以前從老家帶的。”
有些尷尬地捻滅了煙頭,連宏明忽然又想起什么,從新拆封的煙盒里抽出另一根。
“謝謝,但我不抽。”江卓笑笑。
連宏明不禁有些好奇,或許也是因為被職業腌入味了,產生了一些無論干什么都下意識去追根究底的習慣:“那怎么會這么了解?”
江卓笑得很隨意,“了解不代表喜歡。很多人都不抽煙,卻認識不少抽煙的人。如果只是希望自己能夠更加了解,應該不必建立在實際運作的基礎上,沒錯吧?”
連宏明不假思索的反問,“如果不實操,了解很難落到實處……當然我不是在質疑你不抽煙,只是這個說法的走向實在有些偏頗了。”
他也許是天生就喜歡和人抬杠,大抵是學生時代進入辯論隊的重要理由。但開始工作以來,對陌生人克制嘴快的本性也是訓練的一環。連宏明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也許是剛才的忍耐讓他達到了閾值、再加上久違的煙草味確實讓他放松了不少。
“有話直說,我很欣賞你這一點,連警官。”幸好江卓并不非常在意,“其實對我來說,觀察只是一種偏執的習慣。我不太喜歡閑聊,琢磨著能借助這些小花招知道抽煙的人大概是什么心情就滿意了,但如果說用來給什么下定論——那確實太不可靠。”
連宏明轉頭看向他。
江卓卻像讀出了他心里將說未說的那句話,為自己辯解:“雖然我不喜歡閑聊,但看到有人一反常態還是會感到好奇。那起謀殺案應該已經結案了,不是嗎?你會這么苦惱,應該另有原因。”
相關的謀殺案件本身已經水落石出,信息公開,但連宏明針對個人罪行的調查被捂得死死的。不過他也知道,來來去去盤問那么多回,自己的調查可能在他們固定的圈子里泛起了漣漪。連宏明正做好對方可能要詢問相關的事宜的準備,卻撲了個空。
實際上,江卓隱晦的關照只點到為止的停在這一步。
“那么祝您調查順利,”他擺了擺手,“一定會順利的。”
這是一句不太有水平的客套話。
但是江卓看上去總不像那種熱衷空談希望的人。那一瞬間,連宏明好像隱隱覺察到了什么,仿佛某種沒能直接說出來的言外之意,稍一回想又更像是自己想多了的錯覺。
江卓沒有久留,像是真的只是剛好路過警局門口,順便和見過的警察短暫的搭話。
但是很快,一封匿名的郵件又發到了連宏明的郵箱里。
是一個板上釘釘的證據,正是連宏明想要的東西。郵件匿名,雖然沒有設置反偵察機制,但不用做這些連宏明也已經恍然大悟對發信人是誰心知肚明。
這很正常,不是嗎?一個愿意全款資助懸案調查,完全不求回報的人,自然也可能因為作為義憤填膺,使用自己的手段,通過旁人無法觸及的渠道獲得線索,然后悄悄呈遞給警方。
江卓是個好人。
這樣想著,連宏明頂著壓力呈遞了證據,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兩個半月后,再一次的困境當中,一封塞在門縫下的信件讓連宏明再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證據。
一切都來的仿佛輕而易舉,方式萬千,總是向著連宏明調查需要證明的方向推進。他不再刻意回避那封郵件的來源,也不再思考這些證據怎么得來。這只是一次次為了公義正義的合作,連宏明學會了像接受值班安排一樣自然地接受它,然后動手處理。
直到有一天。
他與一條新的回復不期而遇。
“我還需要一個額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