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金海鎮與梅津美治郎

　　新京的天空陰沉沉的。街頭行人步履匆匆。路旁槐樹干巴巴光禿禿的枝杈在三月的冷風里顫抖著。

　　就在大兒子金英浩在回家的路上踽踽獨行苦思苦想的同時，做父親的金海鎮也在琢磨一件事。他坐在汽車里，靠坐在后座上，心里琢磨著梅津美治郎找他有什么事呢？下午，關東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大將的副官長突然給金海鎮打電話說：“如果方便，請谷川副總裁下午4點30分到關東軍司令部，梅津將軍有事相商。”

　　金海鎮是陪早稻田學校同學大山直人回北九州大分縣看望他外祖母時認識梅津美治郎的。這事發生在1895年的秋天，金海鎮19歲，梅津美治郎13歲。那天，梅津美治郎去一家叫“清水”的居酒屋給繼父買酒，恰巧金海鎮和大山直人正在這家居酒屋小聚。看到走進來的梅津美治郎，大山直人用兄長的口吻招呼梅津：“喂，小家伙，過來！”

　　梅津美治郎見是認識的大山直人，趕緊過來鞠躬打招呼：“大山學長。”

　　大山對金海鎮介紹說：“認識一下，這位是谷川志雄，我在早稻田學校的同學。”又對梅津美治郎說，“快鞠躬。”

　　梅津美治郎趕緊給金海鎮鞠躬，“初次見面，我叫梅津美治郎，請多關照。”

　　金海鎮見梅津還是個少年，便沒起身，只是和氣地點點頭，微笑著打招呼：“我叫谷川志雄，請關照。”

　　“算是學弟吶，”大山直人說，“小咱們6歲。來，美治郎，喝一杯。”

　　梅津趕緊用手捂著嘴說：“謝謝學長，我不會。”

　　大山直人有點喝多了，舌頭發直，“男子漢，怎么能不喝酒？”

　　金海鎮見狀，就勸說大山：“算了，算了，還是個孩子吶。來，梅津，吃點小菜吧，別拘束，你不吃，大山學長會不高興。”

　　大山拉著梅津，說：“坐下，吃！”見梅津在桌前坐下，大山對金海鎮說，“你不知道，這小家伙聰明得很，非常人所及呀，將來會有大出息呢！不信？你看著，我考考他。”大山伸出左右手，各豎著兩個手指，“梅津，回答，一加一等于幾？”

　　梅津看著有些賣酒瘋的大山，“嗤嗤”地笑了。

　　大山又喊叫著：“老板娘，拿個酒杯來！”老板娘遞過來了一個酒杯。大山接過酒杯后說，“谷川君，你往梅津這杯子里倒點水，他以水代酒，咱們干杯！”

　　金海鎮給梅津的酒杯里倒了水，舉杯問大山：“為什么干杯？”

　　梅津在一旁說：“為你們健康干杯。”

　　大山說：“等等，我想起一件事。美治郎，上次回來我對你說過，給你介紹女朋友，是吧？可后來沒找到。這回，我和谷川君一起給你找一個北九州大美人兒吧！”

　　“大山學長，別取笑我吧。”梅津美治郎漲紅了臉。

　　大山直人旁若無人地大喊道：“來，為北九州大美人兒干杯！”

　　金海鎮也起哄說：“對，為美治郎的大美人兒，干杯！”

　　后來回憶起這次見面，金海鎮覺得他們三個交談很愉快，他對這個有些靦腆個子不高的梅津美治郎印象挺好，嗯，是個有點羞澀，說話笑瞇瞇的很有禮貌的少年。1913年4月，梅津美治郎任職日本駐德國大使館武官，金海鎮趕巧到德國考察時又遇見梅津，在異國他鄉相遇，他們倆都很意外但又都很高興。幾天后，金海鎮回滿洲時，他們倆互相送了禮物：金海鎮送給梅津的是一幅他的書法——“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毗鄰”，梅津美治郎送給金海鎮的是一把用一塊紅綢子包裹著的嶄新的德國造盧格手槍。1919年4月，梅津美治郎與木場清子結婚時，金海鎮受邀前往祝賀。不過，這段婚姻持續的時間并不長久，1925年冬天，木場清子死于結核病。此后梅津美治郎一直獨身未娶。從在德國巧遇后這二十多年，他們倆一直保持著聯系，直到1939年9月，梅津被任命為關東軍司令官后，他們又聚在了一起。1940年8月，梅津晉升為日本陸軍大將。金海鎮是梅津美治郎不多幾個從他少年時就結識并且后來又見證他與木場清子步入婚姻殿堂的人。所以，若論兩人的關系，可說是私底下能喝點小酒，互相交換一下共同的朋友大山直人的近況，再聊聊天南地北的那種朋友。在木場清子剛去世的那兩年里，偶爾見到梅津美治郎，金海鎮都會緬懷一番故去的熱情好客的女主人清子。每當這時，梅津美治郎都會垂著頭，訥訥地說：“是啊，是啊，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吶。”

　　金海鎮的汽車在關東軍司令部大樓前停穩后，立刻有一個侍衛過來打開車門，金海鎮走下車，整整衣服，不緊不慢進入大廳。早有電話傳到梅津秘書室，一個秘書去給梅津美治郎通報谷川副總裁到了，同時另有一個秘書趕緊出辦公室迎候金海鎮。當秘書陪著金海鎮走進梅津美治郎辦公室時，梅津站在自己寬大的大理石鑲面的辦公桌前走上兩步，伸出右手，說：“多日不見了，谷川君。”

　　金海鎮握著梅津的手，微笑著說：“梅津君，氣色不錯呢。”

　　梅津美治郎請金海鎮坐下，讓秘書送茶。隨后，他很隨意地問金海鎮：“谷川君，最近還常常打高爾夫嗎？”

　　金海鎮搖搖頭，說：“腰有些不適呢，等過些日子，咱們一起去打吧？”

　　梅津笑道：“好好，一言為定。”

　　金海鎮靠在沙發上，問梅津：“梅津君，有什么事，電話里不可以說嗎？”

　　梅津美治郎說：“谷川君，你了解目前的歐洲戰況嗎？”

　　聽梅津美治郎這樣問，金海鎮有些奇怪：“你是知道的，我不是軍人，所以只是知道大概情況。”

　　梅津美治郎笑笑，說：“是的，我當然知道你不是軍人。我請你來，就是想找個人來談談我對歐洲戰況的預估和大日本帝國在此關鍵時期應該采取的對策。因為我知道我的這些預估與對策并不成熟，還需要完善，不便在軍部會議上呈報，所以就想找個明白人來討論一下。你我是老朋友了，說話可以隨便些，重要的是谷川君所處的地位雖不在軍界，但對時局一定也會有自己的看法，我非常想聽聽呢。如何？”

　　“你請說。”金海鎮抿了一口茶，點點頭。

　　梅津美治郎略一沉吟，說道：“谷川君，大日本帝國目前正面臨兩個選擇：一是‘北上’，攻打日本的宿敵蘇聯；二是‘南進’，攻占美國、英國的地盤，奪取太平洋戰略資源。你可能聽說了，東京大本營在是先‘北上’攻打蘇聯還是先‘南進’攻打美英奪取太平洋資源問題上一直存在分歧。”聽到這里，金海鎮還是猜不出梅津找他的原因。順著梅津美治郎的思路，再加上金海鎮自己所掌握的情況，他倒是知道梅津會說什么。果然，梅津再說的正是金海鎮想到的。

　　梅津美治郎說：“大家都知道，我是優先北上派，先戰勝蘇聯，再揮師南進，乘勝展開迅猛攻勢，把美、英、法和荷蘭等國從占領地趕出去，奪取太平洋戰略資源。這樣，從‘滿洲國’到菲律賓、新加坡，再到印度尼西亞，整個東北亞和東南亞就都是大日本帝國的了。你知道，我在德國有很好的關系，對那里發生的事，是有所了解的。在歐洲方面，德國一直在做著攻打蘇聯的準備，據我所知，他們制訂了周密的作戰計劃。而一旦德國從西面開始攻打蘇聯，我們就可以選擇適當的時機，打響從東面攻擊蘇聯的戰爭。”說著話，梅津攥著的兩個拳頭頂在一起，“東西合力夾擊，蘇聯豈不就是甕中之鱉？”

　　金海鎮說：“德國和蘇聯在1939年8月不是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嗎?”

　　梅津緊抿著嘴唇，淡然一笑：“谷川君，你真相信這一套？我是不會信的。另外，據我所知，德國在去年7月就已經開始策劃進攻蘇聯，雖然他們兩國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說著話，他起身同時招呼金海鎮和他一起走到掛在墻上的歐洲地圖前，拿起指示棒，指著地圖說，“谷川君，請看，從1939年末到今年初為止，德國發動一連串攻勢占領了歐洲絕大部分地區。我預測，德國下一步就會考慮攻打蘇聯。尤其是在去年夏秋之際攻打英國的《海獅計劃》失敗后，德國自然會掉頭盯上蘇聯，找機會嘗試展開他們的閃電戰攻勢。其實，按照我的分析，德國應該從北部、中部和南部三個方向同時對蘇聯展開迅猛攻勢，分割圍殲蘇軍西部主力，而后向戰略縱深發展。”梅津美治郎仔細給金海鎮分析著作戰態勢，末了問金海鎮，“谷川君，你對我的分析有什么看法？”。

　　金海鎮問道：“如果德國攻打蘇聯的戰爭態勢確如梅津君所分析的，那需用多少時間結束戰爭？”

　　梅津美治郎說：“我分析過，假如我們在東部展開的攻勢也進展順利，那么預計六個月可以結束戰爭。問題是，現在是三月初了，可到眼下為止，我們還都不知道德國的具體計劃是什么。我的德國朋友告訴我，他們的元首已經制定了攻打蘇聯的計劃，至于何時動手卻無人知曉。如果攻擊時間晚于四月初，那無論對于德國還是對于我們，時間都是不寬裕的。倘若攻擊時間后推至五月甚至六月，那就極大地增加了取得攻擊勝利的不確定性，這個后果太可怕了。所以，谷川君，時間越拖對我們越不利，你是知道的，俄羅斯的冬季太可怕了！”

　　金海鎮仔細聽著梅津美治郎對德國攻擊蘇聯的戰略態勢分析，認為梅津說的確有道理，同時暗忖，德國真要是按照梅津分析的這樣部署軍隊并展開攻勢，那蘇聯會有能力應對嗎？很難。但是，很難并不代表沒有能力應對。蘇聯真的就會如梅津分析的這樣老老實實被德國打，毫無招架之力嗎？

　　梅津美治郎見金海鎮沒說話，于是繼續說道：“谷川君，你知道最近我在考慮什么事嗎？”看到金海鎮伸出右手，做了個“請”的手勢，梅津接著說，“我想日本應該先擺出架勢，讓德國知道，在攻打蘇聯這件事上，日本是他們可以依靠和信賴的伙伴。”

　　金海鎮不解，問道：“擺架勢？什么架勢？”

　　梅津美治郎說：“這個架勢就是關東軍在靠近蘇聯的地區，舉行一次大規模的軍事演習，用中國話說就是‘敲山震虎’，讓蘇聯看到大日本帝國是有實力展開強大攻勢的，要讓蘇聯明白，他們在遠東必須囤積重兵，防備我們。這樣就會給德國傳遞一個非常明確的信息，蘇聯顧東顧不了西，在德軍鐵流面前，蘇聯西部防線弱不禁風。這就是我最近的想法。你怎么看，谷川君？”

　　金海鎮問他：“這個關東軍大演習，梅津君準備出動多少兵力？”

　　“自然是多多益善。”梅津想了一下，“前幾天我考慮四十萬就可以，但現在，我想不行。此次演習必須要公開造聲勢，所以僅靠關東軍的力量是遠遠不行的，還要從國內和從朝鮮半島調集部隊，總人數應該不少于八十萬。”

　　金海鎮對梅津美治郎說：“來，梅津君，咱們坐下談吧。”

　　梅津放下指示棒，和金海鎮回到沙發前坐下，喝了一口茶，對金海鎮說：“谷川君，有什么問題，請直說。”

　　金海鎮對梅津美治郎說道：“梅津君的分析是完全站在德國的立場上，似乎穩操勝券。但是，不能忽略一個事實，這就是現在的蘇聯不是1905年的沙俄，1941年的布爾什維克已經有了雄厚的工業基礎和強大的軍事力量，我們應該從1939年諾門罕之戰的失敗中汲取教訓，萬不可重蹈前關東軍司令植田謙吉將軍的覆轍。和蘇聯這樣的大國打交道要慎而又慎，想一步走一步不行，想兩步走一步還是不行，必須想三步走一步，才可能有所獲。這就是所謂的‘三思而后行’。所以說，究竟是‘北上’還是‘南進’，要看哪個選項具備了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而有之的條件，只有同時具備這三個條件，才能確保出師有利，有所斬獲。”

　　梅津美治郎直勾勾地注視著金海鎮，問道：“那，谷川君的意思是什么？”

　　金海鎮對梅津美治郎說：“《孫子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真乃千真萬確，智慧之言！不管梅津君是不是愿意聽，我有一句肺腑之言——萬不可輕敵啊。”

　　梅津美治郎沉思片刻，忽然笑笑說：“谷川君的意見，我會認真考慮的。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谷川君認可我對戰局分析的合理性？”見金海鎮點頭，梅津美治郎接著說，“那么，在適當的時候，我會在會議上提出我的看法。當然，我會再仔細推敲一番的。”說到這，梅津美治郎話題一轉，“不說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說了。頭都昏了。其實，我請谷川君來還真有點別的事。他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打開抽屜，拿出一個很精致的包裝盒，遞給金海鎮，說“前幾天，大山君托人捎來兩支美國制作的派克金筆，我和谷川君一人一支。我已經給他打電話代谷川君表示謝意了。”

　　金海鎮接過包裝盒，說：“謝謝梅津君，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