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彩霞漫天，同樣的簌簌飛雪。那天下午，素素完全沒料到會又一次遇到子君，還是在長街盡頭的那一樹棠梨花下。

其實她一早就瞧見了他，卻故作沒看見，刻意避得遠遠地匆匆行過，因為此時此刻她還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然而哪有可能避得過呢？這條荒僻寂靜的長街上，僅有他們兩人而已。

是他喊住了她。

她走過去，沒有說話，只默然低著頭，將她所有的情緒都壓抑在那遮過半邊臉的劉海和壓得極低的風衣帽下。

“發生這樣的事，我只能說非常抱歉?！弊泳従忛_口道，“我也沒想到會在班里傳出這樣多的流言。”

她原本就凌亂的心瞬間跳到了嗓子眼，雙手也緊張得顫抖了起來：“你是說那件事……”

“那件事是我的錯，是我考慮欠妥，釀成這樣的后果，我向你道歉，對不起?！?p> 素素無言，只能勉強地咧嘴笑笑，面容卻僵硬扭曲得比哭還難看。

子君見狀繼續忙道：“我知道這事給你造成了極大的困擾，不過你放心，一切由我來解釋，我會盡快將流言平息的?！?p> 素素此時卻搖頭：“不，你不知道……”她喃喃著，像是失了魂，“你根本不知道。”

子君見素素異樣，關切問：“你怎么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該多好……”那句積壓在素素心口，無數次即將溢出唇畔的話，終于在這一刻被說了出來，攜著難以言喻的壓抑和心酸苦楚。

“我……你……”子君顯然被素素的話唬住了，頓時也有些語無倫次。

“可我多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彼厮剡@時卻突然歇斯底里起來，她直視著子君，眼中有瑩瑩的光的閃耀著，仿佛下一刻淚水便要滾落下來。

“你冷靜點……”子君有些驚訝，頓一頓，緩沉了聲道，“我想我們更適合做普通朋友。”

四月的棠梨花開得是那樣絢爛，絢爛得仿佛永遠都不曾頹敗過。微風攜著薄夕的如火霞彩拂過樹梢，那滿樹的漫雪紛飛頓時被染上了的流云顏色。然而今日，再明艷的色澤，也暖不了這一樹如素的白。

夕陽斜斜地照，風兒陣陣地吹，繁花簌簌地落?；ㄓ瓴唤^，自他們頭頂旋然飄下，如帷帳，把他們倆籠罩在一起，又似簾幕，將他們分隔于兩個不同的世界。

子君與素素相對而立，沉默良久。

這回竟是由素素打破了僵局，她口唇至全身都在顫抖著，聲音干澀而喑?。骸叭绻皇且驗槲夷菢樱銜紤]接受我嗎？”

“我……”子君啞然，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蛇€未待他思考清楚將如何回答，素素已轉身奔走而去。

他最后一刻觸摸到的，是落于掌心的一點溫熱，伴隨著素素遠去的身影，轉漸冰涼。

素素也完全記不清楚自己是怎樣跑回家的了。

當她站在家門口，掏出鑰匙想要打開門，無法克制的全身顫抖，令她屢次都未能成功將鑰匙插入孔洞中，而是滑落在地。

當她又一次彎腰去撿地上的鑰匙，門卻“咔嗒”一聲從里面打開了。是母親開的門。

“回來了，今天還好吧？”母親嘴上說著，卻也不待素素回答，甚至看也未仔細看素素一眼，便兀自奔回了廚房繼續忙活，獨留素素一人空拎著書包發愣。素素環顧了眼幽暗寂靜的客廳，就像往常一樣，漠然地走進了房間。

痛，無邊的痛，自心底最柔軟處漫延而來，當敏感的神經被世界的堅冷觸痛。

冷，徹骨的冷，不只是源于感官上的體驗，更是驟雪肆虐于內心的霜寒凜冽。

臉上似乎有什么東西繃著，莫名地發緊，觸手膩粘粘的一片，眼睛也是又酸又澀的，一陣陣脹得難受。素素來到洗手間，把頭發撩到耳后，打開水龍頭，用手捧起水來一遍遍地往臉上撲。待撲了十幾下，素素停下來睜開眼，卻在睜眼的那一刻，淚水再也抑制不住，以潰決之勢滾落了下來。

洗手池最下端的塞子是堵住的，水已積得有大半池高，水面倒映著她自己的影子。這次世界是那樣直接而無情地將一切暴露于她眼前。

素素顫抖著手撫上自己的右半邊臉頰，觸及的那一抹凹凸的手感，每觸摸多一分，痛楚便以十倍百倍加深，無休止地折磨著她殘破而疲憊的內心。

水面如鏡，悠愰愰地照映著她的面容，那個毫無遮擋顯露無疑的全部面容。雖然比真正的鏡子模糊了很多很多，但對于素素來說也足夠清晰了。

那是一道淺紅色的疤痕，扭曲而猙獰的形態，攀于素素的右半邊臉頰，由額頭處一直連接到嘴角，幾乎不間斷，仿若一條惡心的蜈蚣緊緊地爬附其上。那疤痕看得出是有不少歲月了，顏色也已不再深，但好些部分都是凸出來的，且與素素蒼白的皮膚相襯，仍是十分明顯。

也不知是哭了多久，也許是哭累了，素素漸漸平靜了下來，盯著自己水面的影子怔然出神。

就在這時，一道清朗的喊聲伴隨著開門關門聲傳入了素素耳畔：“爸，媽，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