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風溪

　　隨著女鬼的輕嗔，黑霧彌漫的景象又有了變化。

　　一縷縷黑霧漸漸匯聚成亭臺樓閣，舞榭歌臺，假山怪石，奇花異草，幽深小徑。

　　只一眨眼的功夫，這里全然一副精致莊園的模樣，哪里還有亂葬崗的荒涼凄清。

　　那美艷女鬼身邊也推推攘攘地冒出許多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錦衣華服姿態矜持者，也有破衣爛衫神情悲戚者。

　　數不清有多少鬼，如今具都拿著一雙看新奇的眼睛盯著樓珞，看得她頭皮發麻，四肢僵硬。

　　幾個躍躍欲試地想直接攀上來，最先出現的紅衣女鬼笑盈盈地伸出手，攔下幾個，漏出兩個，就這般淺笑著看著他們張牙舞爪地撲上樓珞的肩膀。

　　一碰上，樓珞身上便猛然冒出一把艷紅的火焰，與天狗身上的火焰如出一轍，那兩只鬼慘叫一聲，形體扭曲，發出一股焦糊的難聞味道，滾到了地上。

　　天狗坐到了樓珞身旁，周身的火焰將她也完全包裹了起來，沒有瞧周圍的鬼怪一眼，用濕漉漉的眼珠子乖巧地瞧著主人。

　　眾鬼面色大變，齊齊后退一步，那兩只滾在地上的鬼連滾帶爬地鉆進了鬼群里，不見了。

　　唯獨那美艷女鬼面色不變，反用一種奇異而興奮的眼神睨了眼天狗，然后緊緊地盯著樓珞。

　　當火焰襲來時，那股禁錮著樓珞的陰冷的力道便消失不見，她又可以自由指揮起自己的身體了。

　　“小姑娘，喜歡這里么？”美艷女鬼興致勃勃地問道。

　　這里一石一木皆精致講究，一步一景，是個極美的地界。可這是個亂葬崗啊，每一處景致都是怨氣組成的幻象。

　　樓珞抱著天狗，這些鬼怪明顯畏懼天狗身上的火焰，這是她的依仗了，她好不躲閃地迎上女鬼興味黯然的目光，笑道：“這里很美。”

　　“要留下來么？”

　　樓珞果斷搖頭：“不想。”

　　女鬼變了臉色，刀鋒般的眉眼一凌，鬼氣森森，壓迫而來，似要擠破天狗火焰的包圍，緩聲道：“如果我要你留下來呢？”

　　樓珞只覺得耳鼓震動，有萬鬼啼哭，千般利劍急刺而來，眼前陰陽條開始劇烈波動，疏爾陰氣暴漲，下一刻有火焰騰空而起，壓下陰氣，達到陰陽平衡。

　　她把臉埋進天狗的毛發里，咬牙道：“不想！”

　　此話一出，那些因畏懼天狗火焰之威的鬼怪們瞬間變了副模樣，有些七竅里流出黑血，有些手腳中鉆出一條條長蟲，有些披頭散發頭顱滾落在地……

　　露出了死亡時的本相。

　　他們齊齊叫嚷著，凄厲刺耳的聲音鋪天蓋地地襲來，一時間樓珞被這鬼叫震得頭疼欲裂。

　　她咬牙，使出一個金剛符，防護罩立時出現，它擋得住風沙的聲音卻擋不住厲鬼們的哀嚎。

　　她又對著這些厲鬼們用出了這種符箓，皆沒有作用。

　　美艷女鬼依然是原來美麗得凌人的模樣，操著手，笑盈盈地觀賞著樓珞的施為，沒有半點插手的意思。

　　樓珞又用靈力凝聚出水，朝眾鬼灑去，依然沒有作用。

　　突然，她感覺到空氣中跳躍的火元素，那些火元素與天狗的火焰同源，護在她的周身。

　　她控制著放出神識，淺淺的一圈，不敢越出天狗火焰包裹的范圍，回憶起功法口訣，溝通起這些火元素。

　　并沒有感到一點障礙，當她的神識觸碰到這些火元素，釋放出親近之意時，這些火元素便團團圍了上來，頗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蠢萌蠢萌，就像——天狗。

　　樓珞神色莫名地看了眼天狗，伸出手，撓了撓天狗的耳朵，天狗舒服地瞇起雙眼，流露出純然的喜悅。

　　真的純粹呢！

　　她笑了起來，伸手，凝神聚力，一團火焰跳躍在她手上，顏色與天狗的火焰如出一轍，就是淺了些。

　　不過，已經夠了。

　　她將這火焰朝驚恐的厲鬼們拋了出去——

　　火焰像遇到了燃油般，瞬間升騰起來，蔓延到眾鬼身上。

　　美艷女鬼露出意外的表情，下一秒又笑了起來，她就靜靜地站在那里，遺世獨立了一般，勾起的眼角瀲滟而桀驁，好似在期待著什么。

　　她就這樣看著，看著樓珞將火焰灑向那些哀嚎的厲鬼們，看著厲鬼們凄厲慘叫，看著厲鬼們在火焰下灰飛煙滅，看著火焰過處，亭臺樓閣消散……

　　嘴角笑意未改。

　　一只圓滾滾的小孩鬼在奔逃中滾到她腳下，雙手抱住了她的腿，哭得聲嘶力竭。

　　他的身上還燃著火焰，一只腳已經完全消失，火焰還在蔓延，很快就會燃到他的身體。

　　小孩抱著女鬼，肥嘟嘟的臉頰因為痛苦而扭曲，雙眼巴巴地瞧著女鬼，露出乞求的光芒。

　　她緩緩蹲了下來，輕輕抬起小孩胖乎乎的下巴，瞇眼打量，似笑非笑，像一只狐貍。

　　小孩淚眼迷蒙地看著她，因為抽泣身子一顫一顫的。

　　“叫什么名字？”

　　“曼姨，我是小寶，小寶。”

　　“認得我？”

　　“認，認得……”

　　女鬼的柔和的神色立刻變了，甩開小孩鬼，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在火焰中痛苦地嚎叫，神情厭惡，好似看到了什么惡心至極的玩意，冷冷道：“既然認得，不知道我討厭你們這些東西么！”

　　“可，可是，你、你也是鬼了啊——”

　　最后的聲音變成了更加尖銳的尖叫。

　　女鬼收回自己的腳，變幻出一張榻，歪身躺了下去，捉著一只玉杯，支著下巴，就著眼前萬鬼奔逃，孤苦狼嚎的場面，喝了起來。

　　樓珞丟出火焰確實對這些鬼們起了作用，可是這鬼叫也愈發滲人，化成一波又一波的精神攻擊，攪得她識海不穩，頭暈目眩。

　　這場面可以說是兩敗俱傷。

　　要是她靈力再多些就好了！

　　要是她實力再強些便好了！

　　她咬牙，堵住耳朵，卻堵不住那刺進識海的聲浪。

　　突然，樓珞震驚地抬起頭，放開了緊緊捂住頭的雙手——

　　好似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聲音都不見了，萬籟寂靜，連天空中泣聲陣陣的夜鴉也收住了聲。

　　一個人。

　　一個氣勢非凡的人。

　　一個氣勢非凡的女人。

　　一個氣勢非凡的女人從天而降，玄色的衣袍翻滾，輕紗般的黑霧鋪天蓋地，馴服地拱衛在她周身，如同清風拂過樓珞丟出的火焰，張牙舞爪的火焰頓時萎靡，消散。

　　獲救的眾鬼恭敬地低下頭顱，一聲不吭。

　　美艷女鬼站起身，來到她的身旁，拉著她的手輕輕搖晃，曼聲道:“姐姐——”

　　這也是個鬼呀！

　　樓珞暗嘆。

　　“曼娘，莫胡鬧！”玄衣女人嘆了聲氣，無奈地撫摸美艷女鬼——曼娘的臉頰。

　　“沒有！”曼娘辯解，指著樓珞道：“我好聲好氣地問她要不要留下來，她不愿意，我還什么都沒做呢，那些鬼就等不及原形畢露了——我什么都沒做呢！”

　　女人點了點她的鼻頭，沒有責怪她的不作為，道：“你呀！我還不知道你！先跟貴客道歉。”

　　曼娘瞧向樓珞，樓珞也瞧向了她，兩只眼睛就正正對上，一雙美麗桀驁，一雙警惕隱忍。

　　樓珞原以為這女鬼不會開口，下一刻，便見曼娘收攏起張揚的氣質，乖乖地看著她，真誠道：“抱歉，我不該任由那些鬼欺負你。”

　　外放的成熟魅惑被小心翼翼地收斂，現在的曼娘乖巧地站在姐姐身邊，看上去，真的像一個不諳世事安靜嫻雅的少女了。

　　玄衣女人寵溺地摸了摸妹妹柔順的黑發，沒有再追究的意思，歉意地看向樓珞，緩聲道：“家妹頑劣，還望姑娘海涵。”

　　樓珞能說什么？她自然不能梗著脖子硬要找回場子，但就這樣輕描淡寫地讓這件事過去卻又不甘心，便閉上嘴，垂下眼，撫摸天狗的頭，跟女人撫摸自己妹妹的模樣如出一轍。

　　玄衣女人沒有覺得尷尬，揮開妹妹在她衣袍下作怪的手，繼續道：“為了表示歉意，我可以教導你一門御火功法，好叫你將天狗之炎焱火運用自如。”

　　樓珞抬頭，望向女人，這番歉意倒是足得很，就是太足了。

　　她可看得出，這天狗之火是鬼物的克星，教導她熟練運用后，不怕她反過來克制她們么？

　　女人看出她的心思，沖她微微點頭，一揮手，匍匐在地上的眾鬼紛紛化作黑氣鉆入地底或是其他草木山石間，一座精巧的亭子悄然出現在一旁。

　　“我們坐下說。”

　　女人禮貌邀請道，待樓珞先入座后，才坐到了她對面，曼娘沒有坐下，在一旁侍立，翻手拿出一套美玉精雕細琢出的茶具，為兩人各斟了一杯。

　　天狗也有一個位置，它面前擺了一個盤子，盤中放著一塊冒著熱氣的熟肉。

　　與天狗相處的幾日，沒有見到天狗吃過東西，樓珞以為天狗乃神獸，不需食用凡間食物，這次它卻一反常態地嗅了嗅盤中之食，張嘴慢條斯理地啃了起來，黝黑的雙眼中流露出滿意的光芒。

　　其他鬼靠近渾身是火的天狗都不能，而這兩只鬼卻仿佛沒有半點影響，樓珞甚至看到玄衣女人的衣角沾到天狗的火焰，沒有燃燒，沒有焦黑，一點變化也沒有。

　　可見這確實是兩號厲害的角色。

　　而且，比之那美艷的曼娘要厲害許多。

　　“在下姓風，單名一個溪字，姑娘可以直接稱呼我的名字。”

　　“樓珞，姓樓，名珞。”樓珞道。

　　旁邊的曼娘捂嘴笑道：“嘍啰？小嘍啰！”

　　樓珞正色糾正，道：“樓閣的樓，瓔珞的珞。”

　　風溪睨了眼依舊止不住笑意的曼娘，曼娘立刻乖覺地收斂自己的不莊重。

　　“樓姑娘剛剛駕臨寒舍，在下便得了消息，可惜被其他是絆住了腳，便叫妹妹先行招待，未料竟惹出這般禍事，是我們不應當，這是賠禮。”風溪說著，從懷中拿出一本冊子，放到石桌上，移到樓珞面前。

　　樓珞望了眼這本小冊子，不動聲色，沒有拿起來，反而把目光定在風溪身上，認真地看著她。

　　這可不是一件便宜的歉禮，她怕自己受不起。

　　風溪收回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抬起眼瞼真誠地望著樓珞，道：“當然不止是歉禮。在下被一件麻煩事困擾多年，一直不得其解，今日姑娘到來，讓我尋到了一線機遇，便想請姑娘幫一幫在下。”

　　“什么事？”樓珞心生警惕，便是風溪這樣強大的存在都不得其法，她能做什么？

　　風溪沒有因為樓珞的戒備而不悅，嘴角依舊蓄著和煦的笑意，包容地看著樓珞，就跟看著自己親近的妹妹一般，安慰道：“不會危害你的性命。你也知道，我們是鬼，有些事多有不便，需要人間人幫忙。可一般人看不到我們，我們等了許久，就等到你一個。”

　　“是何事？”

　　“你剛剛也瞧見了，這亂葬崗匯聚著許多孤魂野鬼，終年怨氣不散，已經成了氣候，許多鬼都經不住怨氣的侵蝕，漸漸變作厲鬼，失去神智。這些怨氣甚至開始向著亂葬崗外蔓延，如果不加制止，怨氣進入城中，城中活人受到怨氣影響，便會被怨氣所迷，性情大變，神智漸失，叫城中變成人間地獄。如此再蔓延出去，遲早天下大亂。”

　　“沒有道士阻止么？”樓珞皺眉。

　　“沒有道士，這里禁止任何道士出入。”風溪眉宇間染上點點憂愁，道：“歸云城的歸云神在歸云城中下了禁制，歸云城百里范圍內，拒絕所有道士。”

　　歸云神？樓珞暗自嘀咕，這個副本里居然還有神明，游戲系統開局便玩這么大么，不怕把她真的玩死了。

　　樓珞：“歸云神沒有察覺到怨氣么？”

　　風溪：“歸云神已經一百年沒有現世了。它上一次現世，就是為這城中下了禁止道士入內的禁制。”

　　這槽不知從何吐起，不吐不快。

　　作甚弄出個禁制？樓珞這樣想了，便就這樣問了出來，臨時加了句：“我從老家過來投奔親戚，一來便遇上了意外，還好有天狗之力，叫我活了下來。”

　　可不是活了下來么，簡直就是起死回生了。

　　風溪露出悲憫的神情，關心道：“我在歸云城百年，識得歸云城一花一木，你的親戚是何名姓相貌，說予我聽，想必我可以幫你。”

　　樓珞搖頭，表示自己不知對方姓名，只知道他外號豆腐張，買豆腐的，家中遭逢大難，父母告知到這歸云城來，沒有撐住便去了。

　　她斂目輕輕撫弄天狗柔順的毛發，一縷發落到蒼白的臉頰，被火光映照得脆弱而嫻靜。

　　豆腐張？哪里來的豆腐張，若你在這城中找出豆腐張這人那便真的見了鬼了。

　　哦，她已經見了鬼了。

　　風溪招來一小鬼，把樓珞說的特征說了，就遣它遁去城里，發動其他鬼怪一齊尋找。

　　她沒有質疑一個孤女為何會與神獸天狗為伴，一副完全信任的模樣。

　　若樓珞真的是來歸云城尋親的孤女，恐怕會對她的一番做派感激涕零，心生好感。

　　可惜她不是。

　　小鬼走后，風溪終于又切回正題，解釋起禁制原因：“百年前，有一游方道士來到歸云城，有真本事，得了一富戶的款待，可是他恩將仇報，招來惡鬼，把富戶一家屠殺殆盡，控制鬼怪幻化做富戶一家的模樣，霸占了富戶家財。如此過了幾年，他的惡性暴露，城主欲將他捉拿歸案，他召喚來更多惡鬼，請來同門的師兄弟，將好好的歸云城攪得天翻地覆，半座城成了人間地獄，囚禁了城主，自己坐上了城主之位。”

　　“城中民眾哀嚎喚醒了庇護歸云城幾百年的歸云神，歸云神大怒，鏟除了惡道，并立下禁制。”

　　“可惜，這禁制庇護了歸云城，也要將歸云城拉入深淵。”

　　樓珞聽懂了，問道：“您想要我幫你們撤去禁制？”

　　聞聽此言，曼娘剛想張開，被風溪打斷，風溪道：“撤去禁制后，怨氣便會被四方道士感知，他們往往視鬼怪如仇敵，那時我們這些鬼也會被他們清理。吾自認為人時尊禮守法，為善棄惡，死后為鬼也從未為非作歹，不愿這般魂飛魄散。此處鬼大多與我一般。”

　　“因此，我等并不愿撤去這禁制。”

　　樓珞凝眸望著她，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我偶然得了份典籍，記載了如何去除怨氣而不傷吾等。”風溪點了點桌上那本冊子，道：“便是這本，說神獸天狗身具炎焱火，乃至純之火，可轉怨氣為純正清氣。只是天狗難尋，炎焱火更是蹤影難覓，原已經放棄此法，不曾想竟遇上了樓姑娘。”

　　她用滿懷希冀的目光望著樓珞，道：“我想，您大概就是上天派來解吾等于絕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