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過，天地恢恢，半城盡烽火。
衣冠血，哀嚎凄凄，朱門皆亡人。
飄搖了數百年“昌歌”城，再次用遍地的血淚，洗凈復始的繁華。
寬十來丈的千秀水，本是清清靜靜，可這啟于西南而緩流向東北的“昌歌”城中河，此刻，卻在火光中泛起藍波，那是凝而不散的漂尸浮血。
掙扎早已不在，那“盡屠富貴——”的吶喊也已遠去，不知何時，火燒的劈啪聲中，竟響起了清晰的佛音。
一水之隔，原是西岸白泥灰瓦，東畔瓊樓璃檐，可如今苦房仍在，而庭園卻將成廢墟。
悠悠佛音中，皺起眉的老漢，大膽的將已被熏黑了的折窗推開了縫隙，一陣熱浪伴著焚木的焦香，涌了進來，嚇得老漢本就抖動的雙手，忙又縮了回來，那一瞥間，還是瞧見了，那熊熊大火前，盤膝而坐的一僧人背影。
老漢長嘆一聲，“好好的一座宅子，就這么沒了——”搖了搖頭，“還是僧客知曉行善，超度邢家老小，唉——富貴如何，平安才是福啊——”
“老——老頭子，你可嗅到啥？！”
“不就是紫香木嘛，都燒盡了，那可算是人家的陪葬之物了，你可別有啥想法，會報應子孫的，再說，那怎會輪到你我，想想那水上飄著的老小吧——老婆子，老婆子——你——你——”
老婆子翻了翻白眼，沒搭理老漢，自顧自，扒開懸在香案前的道像。
老漢忙阻住，“你作甚？！”
“那些道爺還不知何時來，瞧瞧門外，那些僧客正護著咱，這是干啥，是讓咱信佛，”老婆子拍開老漢的手，“到時，咱兒子一回，便讓他去寺廟里敬香！”
“這城里哪有寺廟？”
“城外有啊，要是近些，我自己便去了。”老婆子從道香后，捧出一尊小瓷佛，輕輕擱在案上，“幸好留著，要是那些僧客瞧見這，還不得對咱們家多關照些！”
老漢想了想，“不——不——老婆子，可別忘了我們娘娘可是那些道爺的仙子，有娘娘在，那些僧客長久不了——”
轟——屋子一陣晃動。
老漢忙扶著老婆子。
被嚇白了面色的老婆子，卻攤跪在的瓷佛前磕起頭，口中不停地還小聲念叨著，“佛佛莫怪——佛佛莫怪——”
邢府中，那最高的三層木樓，終于在大火中倒下了。
北側角門，全身濕透的邢柏陽，沖進已燒焦的朱色木門，躲閃著四周火浪，直奔后武院。
“父親——父親——”濃煙中，他的夾著干咳的呼聲，斷斷續續。
“哥——哥——哥——”聲音在噼噼啪啪中很小，他來回呼喊了好久，方才聽見。
一塊被熏燙的破石板，被槍桿撬開，露出黑漆漆的井口，“小妹——小妹——”
“哥——哥——父親——”
“父親在哪——他在哪？！”
“在后——小樓——小樓——”
邢柏陽轉身跑向小樓，“小妹——等著哥——”
砰的一聲，身體猛地撞開被燒黑的槅門，身后一陣轟隆隆的聲響，整個過廳的梁柱全塌倒在地。
原先白石面的小露天，皆被火灰烤黑，散落的各式兵器，靜靜地躺在這，不下百具的尸體旁。
邢柏陽張口喘著粗氣，眼淚再也沒能止住，他打小的玩伴，教他習文習武的侍衛儒長……
“父——父親——父親——”他抹一把眼睛，四周尋著，可怎也尋不到他父親的身影，只是在階臺上，尋到的父親寬劍，大悲后的無措，恐懼，讓他站立的全身，都在顫抖，“父親——父親——”他半蹲下身，雙手抱著頭，想要阻止，可怎么也止不住身體的抖動，“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過了好久，大火漸小，一時整個天地都好似安靜了。
“陽——兒——”聲音很虛弱。
邢柏陽猛抬頭，“父——父親——”閃身便到了近前，費力地扒開一具高大尸體，“父——父親——”入眼，一股股的鮮血，從胸前溢出，他忙按住父親的傷口，入手卻是一片粘稠，這是當箭人的血，可早已在胸甲上凝結成塊。
艱難的扭頭，望了一眼身旁早已死去的漢子，一陣氣喘——
“父親——父親——”邢柏陽卻一陣狂喜。
“虧——虧得啞奴，幫本將當——當了一箭——要不然——可是見不了我兒最后一面——外間，如今——如何了——姚文興那——”
“姚大人和他家人，該是都去了皇城——貧人坊間雖無事，可——可那里怎么敢收留他們，又有僧人阻著，道宗——唉——城門那——那——怕是早給亂匪給占了，故——兒子讓他們去了皇城——”
“那——好——，畢竟——畢竟是個文官，可不比本將這等武夫，只是——只是——怕要耽擱你的婚日了——”
“父親——”
仰天，環視四周他親手點燃的，已成廢墟的大宅，該是他彌留之際發出的最后一嘆。想來，引了這火，便能迷惑些亂匪，怎知那些竟是仇家，原先那不詳之感并非虛幻。
是該怨當年沒有對劉府余孽的殺絕，還是該怨仙子娘娘的慈悲之心，而放過了那些流放之人，罷了——所欠下的，算是還清了吧，只是劉家還有三子、四子。一陣劇痛，讓他握緊的雙拳，皺起了濃眉。
“父親——”
咬了咬牙，“你母親與你小妹，藏——藏在那枯井內——”
“父親——我已見過小妹。”
“救——救下她們，離——離開這——”指著不遠處的尸體，“你——你當是聰慧之人——將——將那些人——纏在手中白布扯下，領著母親與小妹，離開——離開這——”
邢柏陽不解，“父親——兒子也能背父親離開這——”
“待我把話——說完，去那白衛城，尋——尋那城主夫人，她父仍是本將恩師——”艱難的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腹下，又無力的放下。
甲胄下，寸大的血洞，讓邢柏陽一時呆愣，“父親——父親——”
大昱仙泰十七年，二月五，子時，“昌歌”城中，本是富貴人，而現卻一聲聲悲泣的哭嚎，替代了該有的鳴鐘，響徹在的上空，沖淡了“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