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半日，遠處蒼翠的青山上屹立著的石頭城在烈日下投出一個寬大陰影。再一次走近這個漢軍城池，她心有疑慮，握著馬鬃的手攥的更緊了。耿恭絲毫沒有留心到心事重重的扎娜，極力驅趕戰馬不斷向前，馬頗懂得人性加速朝著城奔去。沮喪的軍士瞅見熟悉的身影，亢奮的飛跑進城內，邊跑邊呼喊，校尉回來了。校尉回來了。

　　驚喜的人群洪水一般從四周涌過來，將耿恭和扎娜團團包圍在中間。雙腿健全的以及行動不便的也在他人攙扶下迎接了出來。大家看到校尉身后美麗的扎娜，嘴角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很多人會意的散開。面對如此之多的漢軍，活潑開朗的扎娜倒是有些局促，便在一漢軍接引下去見她的父親圖格魯。

　　悲苦、凄涼的氛圍如同無法散去的濃云籠罩在疏勒城上。同仇敵愾的聯軍擊退了匈奴，在數倍于自己的敵人面前逃脫，沒有讓張牙舞爪意圖一口吞掉他們的匈奴沾到便宜。聯軍也付出沉重代價，旌旗輜重全毀，箭羽損失殆盡，戰馬死亡很多，傷痕累累的聯軍臉龐胳臂胸膛大腿滿是血跡。被刀劍矛斧刺穿劃破的傷口已經腫脹。纏裹上厚厚紗布的傷口還滲出殷殷鮮血來。疼痛的呻喚聲摻雜著對渺茫前景的感嘆聲以及懷念死者的哭泣聲攪擾的所有人心里沉甸甸。聯軍雜居的小小山城，人數雖多，卻無一點點熱鬧喜氣之色。

　　臨危之際，耿恭一人挑起來重擔。他首先安排漢軍打掃房間，騰挪出府庫等等優先安頓各部落人員。傷員眾多，優先救治部落人員。漢軍隨軍大夫為大家包扎、處理傷口。雖是大熱天氣，傷口沒有感染。土灶里火焰熊熊燃燒，干柴發出噼啪的聲音，沸騰的熱水將草藥熬煮的漸漸變紅一會變白，草藥里的香味揮發出來，飄滿院子。府庫的黃金、白銀、布帛、谷物等盡數搬出任部族百姓隨意取用。凡是參戰家人都得到了物質的補償，想歸家的也得到漢軍饋贈的金銀。清點人數，部族首領俱在，只是那日金浦城下帶頭高喊口號老者卻喪命了。漢軍唯獨不見了石修。四處搜尋的騎兵不斷帶回來失散人員，原來百余人小城，漸漸增加到千余人。

　　部族百姓與漢軍習俗不同，不喜歡居住屋內，就城內空曠之地自行搭建帳篷，鐵锨在空地上挖坑做土灶，架起鐵叉燒烤肥羊，油膩膩的羊油不斷滴落到赤紅的火炭上，發出滋滋的聲音，散發著一陣陣香氣。著急果腹的眾人一時間忘卻了痛苦。

　　籠罩在城上沉悶的烏云散去，城內煥發了活力。繪畫著熊虎豹狼等圖案旗幟插滿了城墻。漢軍和部族百姓聯合巡邏。大家嚴正以待，準備匈奴的再次進攻。

　　十幾天，一晃過去。大霧彌漫的一天，遠處出現大隊匈奴騎兵，浩浩蕩蕩。無數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旌旗延伸到遠處，遮天蔽日。戰馬雖多，卻整齊劃一，并無肆意縱馬奔馳，浪費馬匹體力。隆隆的馬蹄聲，地震山搖，在疏勒城內聽的清清楚楚。匈奴的架勢連久經戰陣的耿恭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沉重的號角聲吹起，一隊親兵高舉令旗，從后面走出來，匈奴大軍齊齊向兩邊讓開，出現一條四馬的通道。馬蹄聲噠噠的響，竟然沒有一點雜音。

　　烏蘇打馬緩緩來到城下喊道：“各部落百姓不要再為漢朝賣命了，快快出城投降，免得白白送命?！?p>　　耿恭回應：“烏蘇，休要挑撥。陳睦和關寵援軍就要來到，快快撤軍?！痹娫谀睦?，他也不知。只是隨口亂說，為自己人打氣。

　　烏蘇哈哈大笑，朝著身邊的令旗手點點頭。黃色的大旗舞動，兩匈奴奴役合力緩緩推出一陷車，來到烏蘇身邊。陷車里一人披頭散發，破爛衣服滿是血污，四肢被鐵釘牢牢釘在木柱上。只是長發遮面，一時無法辨認。陷車吱吱的向前，在泥濘不平的地面上左右搖晃。那人身體跟著晃動。

　　烏蘇對著城墻上得意喊道：“看看是誰?！闭f罷，手握馬鞭將他散亂的頭發撩起來，露出暗紅色污血的臉龐。耿恭一眼認出，此人正是一直杳無音信的李國英。

　　李國英緩緩抬起頭，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慘信。烏蘇報以微笑。驀地里，他啐了一口，正吐在烏蘇臉上。

　　烏蘇拿手背抹把臉，嘴上不停罵著，馬鞭子狠狠抽打在李國英臉上，散亂的頭發一縷縷的扯斷沾染在馬鞭子上，李國英一聲不哼。

　　“快放開他?！惫⒐豢啥?。

　　烏蘇停下手獰笑道：“漢軍看清楚了。這就是李國英的下場。陳睦和關寵部已經全軍覆沒。龜茲和焉耆已經歸降我大匈奴?！?p>　　說罷，烏蘇馬鞭得意的指了指身后。黑色的大旗旁邊簇擁著一個個虎頭旗熊旗。旗幟下閃出十幾個西域各部落首領。左谷蠡王、龜茲王、焉耆王、白屋王、屈突律等分列其中。個個神情傲慢，只是白屋王情緒仍舊低落。

　　李國英仰臉大喊：“校尉，校尉。我沒有完成任務。陳睦不聽我勸阻，被龜茲誆騙，他本人戰死。兩千多漢軍大多陣亡。”

　　“關寵呢？”

　　李國英哭泣著搖著頭。烏蘇哈哈大笑：“我來說吧。關寵負隅頑抗，已被殲滅。”

　　“不。”李國英聲嘶力竭喊道，“關寵部遭到突襲，被匈奴包圍，目前情況不明?！?p>　　“早晚會被我匈奴拿下?！睘跆K說道，“你們已經無路可退了。援軍已經全部消滅，趕緊投降吧?！?p>　　耿恭冷冷站著，他完全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結局，一時不知如何處理。

　　“校尉不可投降啊。”李國英哭喊道：“陳睦將軍臨死之前命令我戴軍突圍。我不才，兩千漢軍死傷殆盡。我無顏見大家?！?p>　　困在陷車內的他不吃不喝，全身釘著十幾個鐵釘子，傷口已經腐爛?；钪褪羌灏尽５麍猿值浆F在就為了見耿恭最后一面。

　　“我先走一步?！崩顕⒑莺菀拢舷卵缹⑸囝^齊齊咬斷，鮮血從嘴角流出，形成兩道寬寬的血痕，從下巴處滴下，在地上形成一個血窩。李國英斃命。

　　一意孤行的陳睦雖然聽從了李國英的建議，但是，他還是半信半疑的參加了龜茲國王舉行的酒宴。誰知剛剛進入王宮，便遭到了龜茲的暗算，陳睦臨死前，要求李國英務必突圍出去，可是龜茲和焉耆設計的一張大網已經全部鋪開。漢軍駐地外圍全部埋伏了弓弩手，漢軍無路可退，被斷絕水源的漢軍很快土崩瓦解。漢朝在西域規模最大的一支部隊就這樣覆滅了。

　　與此同時，駐守柳中城的關寵也遭遇了匈奴攻擊。好在城池堅固，柳中城仍在漢軍手里控制著。

　　龜茲和焉耆消滅西域都護府的漢軍后，就率兵增援左谷蠡王。而白屋王也駕不住大單于的催促，率兵趕來。好在兩路兵馬錯過了聯軍河邊偷襲匈奴一仗。一切都在大單于的預料之中，此刻，大單于正在天山等著左谷蠡王最后的好消息。

　　箭矢從城墻上射下來，落在了烏蘇前面空地上。

　　烏蘇高聲叫道：“不忙著廝殺，我這里還有好戲。看完，再廝殺也不遲?！?p>　　大軍內緩緩走出幾十個紅衣刀斧手。緊隨其后的一隊步軍將俘虜押解到軍陣最前面。俘虜分成兩排，前排的漢軍身上滿滿血跡，顯然經過了拷打。

　　刀斧手走到漢軍身后，高高擎起鬼頭刀。烏蘇說道：“耿校尉，你的部下倒是英雄的很，個個嘴硬。他們什么都不說，那還留著舌頭干什么？”漢軍個個口內嗚嗚的，卻無法發出聲音，竟然割去了舌頭。

　　刀斧手手起刀落，漢軍頭顱頃刻落地。百余部族俘虜嚇的面如土色，身如篩糠。

　　烏蘇來到一部族少年跟前。那少年已嚇壞，不住的磕頭求饒。烏蘇抽出腰間彎刀，在手里惦了幾下，城上有人辨認出是自己孩子，忽而求饒忽而怒罵，精神已然癲狂。

　　烏蘇竟然為少年松綁。匈奴兵丁也解去部族俘虜繩索。烏蘇哈哈大笑說道:“匈奴和西域各國自古就是兄弟。回去吧。告訴家人，左谷蠡王是來幫助你們的?！?p>　　俘虜在鬼門前走了一圈，已嚇的走不動路，不知該走該留，竟然呆住了，不住磕頭求饒。

　　“還不快走?！睘跆K喊道。匈奴兵丁冷喝道：“快走?！?p>　　哄的一聲，大家滾爬起來，沒頭蒼蠅一般向著遠處撒腿奔跑。

　　城上眾人懸著的心陡然落下，所有人偃住了口，不知烏蘇接下來搞什么鬼。

　　烏蘇上前幾步靠近城墻大喊道：“城上部族百姓趕緊回家，不要再為漢軍賣命。左谷蠡王既往不咎?！闭f完，匈奴眾軍再次閃向兩邊，讓出一條通道。

　　大家平日受盡了匈奴欺辱，不相信烏蘇的話。少數心生退意的人不敢做出頭鳥。因而，大家都冷冷站著，看著局勢下一步發展。

　　扎娜站在耿恭身邊，她明白這是烏蘇離間之計，若不加阻攔，大軍定然散亂，便拉弓射箭，一箭正好射到烏蘇腳前，扎娜怒道：“還不快滾，下回就不會客氣了?！?p>　　烏蘇哈哈大笑，他后退到安全地帶。匈奴大軍又一陣騷亂，數千婦孺驅趕到軍前。明晃晃的刀劍直指婦孺老人，婦孺們抱頭痛哭。

　　城上有人率先辨認出自己的親人，撕心裂肺哭起來，接著便引著其他人哭喊起來，婦孺老人辨認出自己的男人、父親、兒子，便不住的抱頭痛哭，喊著名字讓他前來救自己。城下人員眾多，縱使有抓錯的人，誰還會仔細辨認。上下哭聲連成一片。圖格魯、扎娜、室里等人大聲呵斥，也無法阻止。

　　“上面的男人想看著你們的親人死嗎？現在出城，為時不晚，再要推遲，定要你們家人陰曹地府相會。耿恭你想看到大家為你送命嗎?”

　　部族勇士涌向首領，要求出城。性子急躁的已經奔向城門。各首領很是為難，也不好勸阻，只好任大家自行其是。

　　數名漢軍搶到城門處，攔在大家跟前，大聲勸阻大家回去。有的漢軍抽出寶劍，虎視眈眈的盯著部族勇士。一矮胖胡人快步跑到城門，還沒有打開城門，就被兩個看門漢軍鎖拿。

　　兩漢軍將矮胖胡人押上城墻，扭送到耿恭跟前。那胡人擰著脖子，嘴里狠狠的罵道：“我為漢軍赴湯蹈火，沒想到沒死在匈奴手里，倒是死在漢軍手里?！闭f完，惡狠狠的盯著耿恭。其他部族勇士面帶兇光盯著耿恭。范羌率一隊精銳漢軍站在耿恭身旁，以防不測。局勢僵持起來，如果耿恭強留大家，城內必起內哄。

　　耿恭掃視了一下大家，緩步上前，作揖說道：“耿恭感謝各位救命之恩。誰無父母妻兒?？炜斐龀谴罹扔H人吧?！彼D身對范羌說：“快快放開城門，讓大家出城?！?p>　　“校尉，不可啊?！狈肚紕褡璧?，“若放他們出城，匈奴必然攻進城內。”

　　“西域各部百姓義薄云天，縱使今日我漢軍全部葬身于此，也不可稍加阻攔?？炜旆判?。”耿恭朗聲說道。

　　范羌面有難色：“這，這”耿恭陡然變色：“你讓我親自開城門嗎？”

　　“快開城門，快開城門?！狈肚汲窍潞暗?。

　　城下漢軍站著不動，顯然希望耿恭收回成命。時間僵持住了。

　　“你們腰里別的是樹枝嗎？！！”扎娜沖了過來，站在耿恭身邊大聲呵斥大家。有的部族勇士羞愧的紅著臉低下了頭。更多的人臉扭向一邊，顯然對扎娜的話心懷不滿。

　　扎娜見沒人響應，揮起皮鞭就要抽打那矮胖人，皮鞭揮舞到空中，被耿恭一把抓住。矮胖胡人跪下道：“我不怕死，可是我不想連累家人，看著家人為我送死啊?！闭f完，嗚嗚哭起來。

　　“不可為難大家，扎娜！”耿恭繃著臉說道，“大家趕緊出城去吧，搭救親人要緊。”

　　那人撲通跪下說道：“校尉活命之恩，我們終生不忘，此生此世，絕對不和漢朝為敵?！闭f完，他對著城下喊道：“匈奴退后，退后！若不退后，我決不出城。”

　　匈奴大軍后退數里，城下只留烏蘇率兵看管婦孺。

　　各部族勇士涌出城門，奔向人群，尋找自己的親人，嚶嚶哭泣之后，攜老抱小紛紛離開。那矮胖胡人沒走幾步，突然放下孩子，轉身對著城上漢軍深深鞠躬，城下部族勇士、婦孺皆無聲的跪下，久久才離開。耿恭等淚流滿面。

　　城上只有圖格魯、扎娜、室里等人。寥寥幾十人，更顯得城上空曠，耿恭走近一直默不作聲的室里。此刻，他正呆呆看著城下，下面還有幾十婦孺，一老人不住呼喊他的名字，室里淚流滿面。

　　耿恭拍了下他肩膀說道：“去吧，帶著他們回家吧。”

　　室里飽含著眼淚點點頭：“此生不會和漢軍為敵?！笔依镱^也不回的下了城。

　　城下最后十幾婦孺，大聲哭喊圖格魯的名字，原來是他的家人。

　　扎娜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烏蘇大聲罵道：“圖格魯你的好女子，還沒嫁人，就忘記娘家人了。再不來，我可殺了他們?！蹦鞘畮兹烁臃怕暣罂蕖?p>　　扎娜臉色通紅。耿恭慢慢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手說道：“回去吧，帶著他們回家?！?p>　　扎娜點點頭，眼淚不爭氣的流下來，抱在耿恭懷里哭了一陣。

　　圖格魯、扎娜緩緩下樓帶著家人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