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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上廣深

第十五章工傷

彝上廣深 南方孤葉 1616 2018-02-26 00:38:30

  我來到CNC機(jī)床車間上班后的第六天,日子在機(jī)器的轟鳴和金屬碎屑的飛揚中,像一條被拉長的、模糊的線。

  我漸漸習(xí)慣了那種被機(jī)器聲包裹的麻木,也學(xué)會了如何在單調(diào)的重復(fù)中找到一絲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

  開機(jī),上料,監(jiān)控,下料,清理碎渣……這些動作已經(jīng)融入了我的肌肉記憶,我甚至可以在不假思索的情況下完成它們。

  然而,第六天下午,那臺我無比熟悉的CNC機(jī)床,卻給了我一個措手不及的教訓(xùn)。

  那天下午,陽光透過車間高處的窗戶,斜斜地投射進(jìn)來,在空氣中切割出無數(shù)條明暗交織的光帶。

  無數(shù)細(xì)小的金屬粉塵在光帶里翻滾、舞蹈,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銀色精靈。我正按照慣例,在機(jī)床運轉(zhuǎn)的間隙,用一根小小的鐵鉤,小心翼翼地清理著工作臺和角落里堆積的碎渣。

  那些碎渣尖銳而細(xì)小,如同微型鋸齒,散落在機(jī)床的各個角落,稍有不慎就會劃傷手。

  我全神貫注,每一個動作都盡量輕柔,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打擾到這臺龐然大物平穩(wěn)的呼吸。就在我清理到機(jī)床側(cè)面一個隱蔽的凹槽時,意外發(fā)生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么被刮到的,那一瞬間,我只感覺右手食指傳來一陣輕微的、如同被魚線劃過的刺痛。

  我下意識地縮回手,低頭看去,一道細(xì)細(xì)的紅線出現(xiàn)在我的食指上,滲出了一顆小小的、殷紅的血珠。

  “嘶。”我倒吸一口涼氣。

  “沒事吧?”旁邊一個正在打磨工件的同事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

  “沒事,沒事,小口子。”我揮了揮手,滿不在乎地說道。

  在工廠里,這種小傷簡直是家常便飯,沒人會把它放在心上。我想起有一個同事以前說過的話:“在工廠,手上沒幾道疤,都不好意思說自己上過班。”

  我隨手從旁邊撿起一條不知誰遺棄的、臟兮兮的布條,胡亂地在手指上纏了兩圈,勒緊了,權(quán)當(dāng)止血。

  然后,我轉(zhuǎn)身走向車間的洗手間,準(zhǔn)備用水沖一沖,消消毒。

  洗手間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潮濕霉味混合的氣味。我擰開水龍頭,用清涼的自來水沖洗著手指。

  然而,那道口子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深。水沖過的地方,非但沒有止血,反而像被打開了閘門,一股鮮紅的血液迅速涌出,順著我的手指流下,滴在白色的洗手池里,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那聲音在空曠的洗手間里被無限放大,一聲聲,敲在我的心上。

  我低頭看著水池,那股鮮紅的血液在清澈的水流中迅速暈開,像一朵盛開的、妖異的紅花,然后又被沖走,但馬上又有新的血液補(bǔ)充進(jìn)來。

  水流不斷,血色也不斷。那景象讓我心里一陣發(fā)毛,仿佛我正在殺的不是一只雞,而是我自己。

  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傳遍全身。我這才意識到,這遠(yuǎn)不止是一道“小口子”。

  我慌忙關(guān)掉水龍頭,看著手指上那道被水泡得有些發(fā)白、卻仍在汩汩冒血的傷口,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慌。

  “兄弟,你手怎么了?”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

  我猛地回頭,看到是車間的老員工阿強(qiáng)。他正準(zhǔn)備進(jìn)來洗手,看到我蒼白的臉色和流血的手指,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被機(jī)器刮了一下。”我聲音有些發(fā)顫。

  “嘶,這看著不淺啊!”阿強(qiáng)走過來,看清了傷口的深度,倒吸一口涼氣,“快,去辦公室找組長!”

  我像找到了主心骨,點了點頭,喉嚨里卻干得發(fā)不出聲音。

  阿強(qiáng)什么也沒說,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嶄新的紙巾,抽出好幾張,動作麻利地幫我按住傷口。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忍著點,我給你包緊點。”他一邊說,一邊用紙巾緊緊地纏繞在我的手指上,動作快而穩(wěn),仿佛做過千百遍。

  “謝謝,強(qiáng)哥。”我感激地說道。

  “謝什么,都是兄弟。”他包好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趕緊去辦公室,讓組長給你上點云南白藥,消消毒。這種傷口,可不能馬虎。”

  我捏著被包好的手指,那上面還殘留著阿強(qiáng)的體溫。

  我走出洗手間,心里五味雜陳。阿強(qiáng)這個平時看起來有些冷漠、話不多的老員工,在關(guān)鍵時刻卻展現(xiàn)出了最樸素的善意。這份善意,在冰冷的工廠里,顯得尤為珍貴。

  我正想著,身后傳來一陣清脆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是一位穿著藍(lán)色工裝、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

  她正快步追上來,看到我手上的紙巾和蒼白的臉色,立刻停下腳步,臉上露出關(guān)切的神情。

  “對了,同事,你手怎么了?”她微微一笑,聲音清脆悅耳,像山澗里的泉水。

  “我在鉤碎渣時不小心被刮到的。”我下意識地回答。

  “哦,那有沒有傷到骨頭?趕快去辦公室找你們的組長,對了,你是CNC機(jī)床車間上班的么?我覺得你好面熟!”

  她一邊說,一邊和我并肩走著,她的身上傳來一股淡淡的、好聞的洗衣粉香味,和車間里的機(jī)油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是啊,我覺得你面熟。”我點點頭,心里卻記不起在哪里見過她。也許是別的車間的同事吧。“好了,先不說了,我要去辦公室找組長!”

  我們就這樣聊著天,一起走到了三樓的辦公室門口。辦公室里,組長正坐在他的辦公桌后面,對著一堆文件唉聲嘆氣。

  我推門進(jìn)去,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微微一笑地對組長說:“喂,組長,你這里有云南白藥和創(chuàng)可貼么?”

  組長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打量了我一下,看到我手上的紙巾,皺了皺眉:“有啊,你什么事?”

  “我剛剛在搞碎渣時,不小心刮到手了。”我把手伸到他面前。

  “哦……哦……”組長放下手中的筆,站起身,走過來,“嚴(yán)重么?給我看看。”

  就在這時,CNC機(jī)床車間的主管也聞訊走了過來。

  他看到我的情況,立刻沉下臉,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略帶責(zé)備的語氣說道:“龍心怡,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訓(xùn)斥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低著頭,小聲說:“好吧。”

  說著,我掀起衣袖,露出手指上的傷口。主管湊近了仔細(xì)看了看,那道口子確實不淺,皮肉外翻,隱約能看到里面白色的筋膜。

  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些,立刻對組長說:“小劉,快,給他換藥,消消毒。”

  組長“哦”了一聲,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急救箱,里面有云南白藥、碘伏和創(chuàng)可貼。他拉過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

  時間已經(jīng)快到十點半了,車間里的機(jī)器聲似乎都小了一些,午休的臨近讓整個辦公室都彌漫著一股焦躁的氣氛。

  組長給我換藥時,動作很熟練,但碘伏擦在傷口上時,那股鉆心的疼痛還是讓我倒吸一口涼氣,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我咬著牙,看著組長專注的神情,心里五味雜陳。

  在這座冰冷的城市里,這些萍水相逢的人,這些微不足道的關(guān)心,似乎成了支撐我走下去的唯一暖意。

  五分鐘后,組長幫我換好了藥,貼上了一個大大的創(chuàng)可貼。

  我試著活動了一下手指,一陣陣的刺痛傳來,但至少暫時止血了。

  “感覺怎么樣?頭暈不暈?”組長關(guān)切地問。

  “有點暈。”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失血加上緊張,我的頭確實有些發(fā)昏。

  “那不行,你先回宿舍休息吧。”主管在一旁開口了,語氣雖然依舊嚴(yán)肅,但多了一絲關(guān)切,“這種傷,不能再干活了。跟組長說一下,給你開個假條。”

  我如蒙大赦,連聲道謝。組長很快給我開了一張假條,主管也叮囑了幾句,讓我趕緊去休息。

  我走出辦公室,來到一樓,正準(zhǔn)備穿過廠區(qū)去宿舍,一位四十多歲、頭發(fā)花白、穿著主管制服的大哥叫住了我。

  “小伙子,等等!”他的聲音洪亮而有力。

  我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他走了過來,看到我手上的創(chuàng)可貼,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你這手怎么了?”

  “被機(jī)器刮了一下,不礙事。”我解釋道。

  “不礙事?流這么多血!你們的主管呢?讓他帶你去醫(yī)院檢查檢查!這可不是小事!”大哥的語氣不容置疑,他拉著我的胳膊,就往保安室的方向走,“你們的主管叫什么?”

  “主管姓趙。”

  “趙主管在哪兒?”

  “他應(yīng)該在辦公室。”

  大哥掏出手機(jī),一邊走一邊撥通了趙主管的電話。

  電話通了,他把免提打開,遞到我面前,對著電話說道:“喂,王總,你們的一位同事受傷了,你趕快帶他去醫(yī)……不對,不對,打錯了!”

  他掛斷電話,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笑:“看我這記性,打錯了。喂,趙主管,你在哪兒?趕緊下來,你們車間那個叫龍心怡的小伙子受傷了,挺嚴(yán)重的,流了好多血!”

  很快,趙主管就從辦公室里快步走了下來,看到我和人事部經(jīng)理大哥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手上的創(chuàng)可貼,又看了看大哥無奈地嘆了口氣:“唉,真是個麻煩精。”

  “趙主管,你看他手都成什么樣了!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帶他去醫(yī)院啊!這要是感染了,或者傷到骨頭,你們部門是要負(fù)責(zé)的!”人事部主管在一旁急得直跺腳。

  趙主管被說得有些尷尬,只好點頭:“行,行,我?guī)ァM蹩偰兀克娫捲趺创虿煌ǎ俊?p>  “我來打!”人事部經(jīng)理搶過趙主管的手機(jī),又撥通了老板王曉飛的電話,“喂,王總,你在哪兒?我們這里有個同事受傷了,挺嚴(yán)重的,你趕緊過來帶他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電話那頭傳來王曉飛懶洋洋的聲音:“哦,哪個廠的?”

  “DZ市嘉明金屬制品有限公司!”

  “那好,對了,那個同事叫什么名字?”

  “我剛剛問主管了,他叫龍心怡來這里不久,廢話不多說了,早點來,人家在保安室門口等你!”

  “那好吧!”

  掛斷電話后,趙主管沒有再上樓,而是直接陪我坐在保安室門口的條凳上,等待老板的到來。人事部經(jīng)理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熱水,然后就繼續(xù)他的巡邏工作去了。

  保安室里,氣氛有些沉悶。趙主管坐在我的旁邊,抽著煙,一言不發(fā)。

  我知道他心里在煩,一個臨時工,受了工傷,處理起來肯定很麻煩。

  我也沉默著,手指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心里卻更加煩躁。

  我想起了李光,想起了蘇青,想起了我們那些在街頭流浪的日子。

  我以為找到了一份工作,生活就會好起來,可現(xiàn)實卻像一堵冰冷的墻,一次次地提醒我,生活的殘酷遠(yuǎn)不止于此。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趙主管的手機(jī)響了,是老板王曉飛打來的。

  “喂,王總,到哪里了?人家一大晚上受著傷在保安室門口等你呢!”趙主管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催促。

  電話那頭傳來王曉飛的聲音:“哦哦,剛剛堵車,馬上就到了,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趙主管掛斷電話,把手機(jī)揣回口袋,繼續(xù)陪我坐著。

  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只有保安室里老舊的空調(diào)發(fā)出“嗡嗡”的噪音,和遠(yuǎn)處傳來的機(jī)器轟鳴聲交織在一起。

  終于,晚上十一點,一輛黑色的本田轎車緩緩開進(jìn)了廠區(qū),停在了保安室門口。

  車門打開,一個身材微胖、穿著polo衫、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走了下來。他手里夾著一根煙,臉上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表情。

  這就是我們的老板,王曉飛。

  “王總,你帶這個兄弟去醫(yī)院檢查一下,還有,讓他休息幾天再上班吧。”趙主管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

  王曉飛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的手,點了點頭:“好吧,上來吧。”

  我如釋重負(fù),跟著王曉飛上了他的車。汽車?yán)飶浡还蔁熚逗推じ锘旌系奈兜溃屛矣行┎贿m應(yīng)。

  車子發(fā)動,緩緩駛離了嘉明金屬制品有限公司的廠區(qū),駛向夜色中的東坑鎮(zhèn)。

  車窗外,是東莞陌生的夜景。霓虹燈閃爍,車水馬龍,這座城市永遠(yuǎn)充滿了活力,卻也永遠(yuǎn)那么冷漠。

  我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心里一片茫然。我的手還在痛,但我的心,比手痛得更厲害。

  我不知道這次工傷會給我?guī)硎裁矗菐滋旒倨冢€是無盡的麻煩?

  我只知道,在這座巨大的城市里,我就像一顆被風(fēng)吹落的種子,不知道會飄向何方。

  汽車行駛了十分鐘,終于停在了東坑鎮(zhèn)人民醫(yī)院的門口。醫(yī)院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藥水的味道,冰冷而刺鼻。

  王曉飛帶我去了急診科。幸好是晚上,人不算多,我們很快掛了號。

  王曉飛似乎對這里很熟悉,直接帶我去了急診室。

  醫(yī)生看了看我的傷口,又詢問了情況,讓我去做個簡單的檢查,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和肌腱。

  我跟著護(hù)士去做檢查,X光機(jī)的冰冷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

  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萬幸的是,骨頭沒有問題,只是皮肉傷,但傷口很深,需要縫合幾針。

  “還好,沒傷到骨頭,但傷口挺深,需要清創(chuàng)縫合。”醫(yī)生一邊看著報告單,一邊說道。

  我的心終于稍微放下了一點。至少,不用截指。

  王曉飛幫我辦好了手續(xù),又帶我回到急診室。醫(yī)生給我做清創(chuàng)縫合的時候,那股鉆心的疼痛讓我差點叫出聲。

  王曉飛站在旁邊,皺著眉,幫我緊緊地按著受傷的手指,似乎在幫我分擔(dān)那份痛苦。

  最后,我們終于處理好了所有手續(xù),走出了東坑鎮(zhèn)人民醫(yī)院的大門。

  夜風(fēng)一吹,我打了個哆嗦。王曉飛看了我一眼,說:“上車,我送你回宿舍。”

  我坐回車?yán)铮睦镂逦峨s陳。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是該感謝他,還是該抱怨他姍姍來遲的冷漠。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老板有老板的難處,員工有員工的無奈。

  車子很快開回了嘉明金屬制品有限公司。王曉飛把我放在宿舍門口,說:“好好休息幾天,等手好了再來上班。”說完,他就調(diào)轉(zhuǎn)車頭,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宿舍門口,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心里一片荒涼。

  我抬起受傷的手,看著那個被紗布和創(chuàng)可貼包裹起來的手指,它就像一個無聲的烙印,記錄著我在這座城市里所受的第一次傷害。

  我走進(jìn)宿舍,宿舍室友們已經(jīng)睡了,我輕手輕腳地爬上自己的床,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手指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心里的傷口,卻更加難以愈合。

  我想起了程金香,想起了她現(xiàn)在在文理集團(tuán)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她是不是也像我們一樣,在這座城市里掙扎,在現(xiàn)實面前低頭?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明天,我還要面對趙主管,面對王曉飛,面對這個冰冷而殘酷的世界。

  在東莞,我們都是流浪人,工傷,只是我們流浪路上的一道小小的坎。

  它或許會讓我暫時停下腳步,卻無法阻擋我繼續(xù)前行的決心。

  因為我知道,只要我還活著,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要在這座城市里,為自己,也為那些和我一樣在流浪的人,拼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窗外的月光灑進(jìn)宿舍,照在我的臉上,冰冷而蒼白。我閉上眼睛,在心里對自己說:龍心怡挺住!這只是開始,遠(yuǎn)不是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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