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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馬歌

第十二章 福禍難預歸鄉路(四)

胡馬歌 川頁居士 4152 2017-11-16 21:59:55

  卻有金樽笑,難見世上潮。

  安祿山離去后,秦悅容獨守在院子里,她就地而坐嘴里反復念叨著這一句像詩又不工整,似詞又不押韻的句子,如中邪了一般,時而朱唇微啟笑一笑,時而清澈的眸子又空洞下來,連好看地五官亦跟著麻木,黯然失色。

  她是在經受這么多打擊后瘋了嗎?

  自然沒有,若是要瘋,那她早便瘋了,從淪落至此的第一天起便已經瘋了,若說沒瘋,那她又為何忍受著北方秋夜滲骨地寒冷獨坐院外反復念叨著那句怪話,卻不肯進屋呢?

  原來她是害怕屋里那個丑陋的男人,這是她此生見過最丑的人,崒干昏迷不醒的模樣就如同一具僵尸一般,本就不甚茂密的頭發在燭影下無風自動,令人毛骨悚然。

  半人半鬼。

  這是秦悅容對崒干的評價,是以她寧愿坐在寒冷的院中,也不愿意進屋守著那具干尸,她在等安祿山回來,她知道他早晚會回來,盡管她是那么不愿意見到他。

  秦悅容在心底嘲笑自己的怯懦,她也曾幾度鼓起勇氣欲同安祿山拼個魚死網破,哪怕自己死了,只要知曉自己底細的安祿山也死了,她的胞弟便能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哪怕他永遠不知道秦家所經歷的一切。

  可每當這時她又發現自己是那樣的無能,因為她根本沒有能力傷害安祿山,面對懸殊的力量對比,哪怕給她世上最鋒利的刀劍,也只會被安祿山一把奪過。

  這是世上最可悲的事,當你面臨絕境,卻發現你即使一死也不能一了百了又對所發生的一切無能為力時,便叫作絕望。

  無助感油然而生,秦悅容坐在屋檐下的石階上抱緊了自己,可即使抵住了秋夜的寒冷,也無法抵御住內心的恐懼。

  “柳……柳老賊!”

  屋內傳來了動靜,那聲音有氣無力,卻充滿了怒氣,像是沒喊完的悲呼這一會兒才以最微弱的聲音喊了出來。

  “是他醒了?”

  秦悅容站起身來,此時夜色已深,萬籟俱寂,除卻街道上的風嗦犬吠,屋里再小的聲音也能聽得真切,她自知是屋里那人醒了。

  尤記得安祿山的吩咐,當下她只好壯起膽子推門而入,端起桌上早已涼透了地藥湯,見床上的崒干沒有動靜,她走出幾步又停了下來,原來她本想再去溫一下這藥,可此時卻又想:“我干嘛對那肥胡兒的朋友那么好,喝死你才好?!?p>  當即她端藥走到床側,小聲問道:“你醒了么?”

  崒干聞聲立即睜開了眼睛,見到竟是個女人后,孱弱驚斥道:“你……你是誰?這里不是扎葷山的家么!?”

  “扎葷山?”秦悅容聞言一怔,隨即說道:“這里是安將軍的家?!?p>  聽聞此言,崒干心下稍安,又問道:“那你是何人?”

  “我……”秦悅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表述自己地身份,只好說道:“我是安將軍的婢女,他臨走前吩咐我,您若醒了,便伺候您把這藥吃了?!?p>  “他何時有婢女了?”崒干聞言望了望四周擺設,又瞧了瞧她手上的藥碗,確定此地的確是安祿山的家無疑后,方才艱難的咽了口吐沫,點頭道:“我沒法動,你過來喂我。”

  “是?!鼻貝側菀娝麄蛇@樣,不疑有他,當即上前將湯匙放到崒干嘴邊,崒干本就在重傷之際,昏迷半日滴水未進,哪有空去管這湯藥是熱是涼,倒也配合。

  便這樣,一碗湯藥片刻喂盡,崒干精神見長,微弱燭光下見秦悅容身材姣好,楚楚動人,不禁心中一蕩,趁她收碗轉身之際,忽然一把揪住其玉腕。

  秦悅容吃痛轉身,驚怒道:“你干什么!?”

  卻聞崒干嘿聲道:“我與你家主人是結義兄弟,他的婢女侍候我也無妨,美人兒,來陪老子快活快活,侍候好了,待你家主人回來包你賞賜不盡!”

  聽聞此言,秦悅容又覺得好氣又覺得好笑,氣是因為果真什么樣的人有什么樣的朋友,這個丑陋男人奄奄一息之際竟然還想著這些茍且之事,笑是因為崒干傷成這副模樣,竟還用一副威脅自己的口氣說話。

  “我打不過那肥胡兒,還打不過你這個將死之人么!”

  秦悅容氣極間,伸手往他傷處重重一戳,崒干猝不及防,當即慘呼一聲,松開手來,秦悅容卻已逃之夭夭,奔到屋外。

  崒干方從戰場撤下,久未得交歡之樂,回來便遭遇苦刑,眼下又被一小小婢女忤逆,一腔怒火無從發泄,當即罵道:“你這賤人不識好歹!待你主人回來看我讓他怎么罰你!”

  便站在屋外的秦悅容,聽到這話,頓生無比憎惡,屋內的崒干卻罵的更加難聽起來:“你這漢家婊子!老子要干你是你的榮幸,不然待你家主人回來,我還是要干你!我還會同他一道狠狠玩弄你!”

  “畜生!”秦悅容聞言立即想起了先前安祿山在屋內用強一事,一時間無名火起,惡向膽邊生。

  “我進去宰了這個畜生,等那肥胡兒回來,我即使打他不過,大不了一死,也不再受這等屈辱了……弟弟,是阿姊不爭氣,倘若那肥胡兒遷怒你,我們也好一家團聚!”

  念及此處,秦悅容走向廚房,此時廚房刀具皆為木制,她便在柴堆中尋出最粗的一根木頭來,雙手持棒緊咬朱唇朝那臥室走去。

  “你在做什么?”

  “啪。”身后忽然傳來的聲音,令半道上的秦悅容動作一頓,隨即她手中握著木棒竟也被嚇地脫手掉落在了地上。

  原來院門不知何時被人打開了,黑暗里一高大身影搖搖晃晃走了進來,他手里禁握著一柄寶刀,夜色中只有一對綠眸來回閃動,狀若幽冥,那人還未近身,秦悅容便嗅到一股刺鼻酒氣。

  她知道是安祿山回來了!

  “你在做什么?”

  安祿山又問了一次,這一次秦悅容只能緩緩轉過身來,二人近在咫尺,四目相交,秦悅容卻被安祿山的模樣一嚇,但見安祿山此刻滿臉通紅,雖站在原地未動,嘴巴卻呼出駭人的粗氣夾帶著濃濃的酒腥味。這令人惡心的氣息撲面而至,熏得秦悅容咳嗽道:“將軍,您醉了?”

  “誰說我醉了???”

  “我問你,你在這兒做什么?”

  望著看似已搖搖欲墜,那一對綠油油的眼珠卻依然緊盯著自己的安祿山,秦悅容垂首不語。

  便在這時,屋內又傳來了崒干的罵聲:“臭婊子!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就躲在院子里!待你家主人回來了,看我不令他好好整治你!我定讓他把你扒光了送到老子懷里來!”

  話音一落,安祿山望了一眼地上的木棒,又望了一眼秦悅容,似是明白了什么,當下對秦悅容吩咐道:“你今晚去柴房睡,沒有我的吩咐,不許進屋!”

  “是?!鼻貝側萋勓匀绔@大赦,連忙移步向廚房走去。

  安祿山則撿起地上那根木棒,神情復雜地望了一眼崒干所在的臥室,而后他將那木棒生生折為兩段,舉手便將其中一段狠狠扔向屋門。

  只聞“咣當”一聲,那木棒被砸入門內,掉落在屋內地上,當即屋內的崒干漫罵更加兇悍起來:“賤人!你還敢偷襲老子?。俊?p>  “你鬧夠了沒有!”

  這時安祿山一聲爆喝走進屋中,崒干看清來人登時一怔,但隨即便嚷道:“扎葷山,你去哪兒了???你養的那個賤人呢?。俊?p>  安祿山見到她這幅模樣,氣極反笑道:“崒干!瞧你這副鬼樣子,你還嫌晌午的事情不夠窩囊是么?”

  說罷,他倏然將手中寶刀抽出,寒光映燭火,屋內氣氛為之一滯,崒干也嗅出了他身上的酒氣,當即警覺道:“扎葷山,你提刀作甚?。俊?p>  “怕了?你還知道怕?”安祿山見狀搖頭一笑,復又將那寶刀回鞘,直直扔向床上,恰巧砸中崒干傷退,他登時一聲慘呼,叫道:“扎葷山!你瘋了???”

  “這刀本該是你的,便讓你再好好觀賞一下,后日我便要帶它一道赴京去了?!?p>  “我的?”崒干望著身旁那柄做工精致的寶刀,大覺眼熟,遲疑道:“這不是國公那柄……”

  他話未說完,安祿山便道:“正是,國公本命我將此刀賜予你,可因你做的那件蠢事,眼下它歸我了?!?p>  “我……”崒干聞言一時啞然,隨后又驚覺道:“你適才說你要去哪兒?”

  “赴京?!?p>  “赴京?”崒干詫異道:“長安?”

  “正是?!?p>  “為何?”

  安祿山嘿聲一笑,自懷中取出張守硅所賜的舉薦信,對崒干揚了揚道:“升官,發財。”

  ……

  秦悅容蜷縮在柴堆旁,這一整日心力交瘁,她屬實累了,眼皮沉甸甸的,起初她尚能聽到外面傳來安祿山與崒干的吵鬧聲,后來二人聲音漸輕,便聽不見了,她也緩緩合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忽覺有人走進柴房,她自淪落幽州后,一向睡不踏實,但凡有動靜,便會覺醒,這時她只覺身體一輕,便被一人抱了起來,她忙去攬那人脖頸,道:“將軍。”

  安祿山見她竟然醒了,應道:“這兒太涼,你受不了,我帶你去廂房。”

  繞是秦悅容恨安祿山入骨,聽到這話后也不由得心下一暖,可這感動轉瞬即散,她暗自心想:“我若病了,誰來滿足這禽獸的獸欲呢?”

  安祿山這宅子統共就三間屋,一間主臥,一間廚房,一間廂房,他橫抱著秦悅容不過幾步入屋,這屋比那臥室小上一些,說是廂房實際上不過是一處閑置小屋,屋內亦無任何擺設,只有一張臨時打好的地鋪。

  安祿山將她放在鋪上,躺在她身旁道:“我有喜事要告訴你。”

  安祿山的喜事對秦悅容而言自然恰恰相反,當即她漫不經心問道:“將軍何喜之有?”

  安祿山轉過頭來盯著她道:“我要帶你回家?!?p>  “回家?”秦悅容一怔,詫異道:“將軍此話何意?”

  “長安啊,你前夜不還和我說了很多那兒的事情,想必你很想回去吧?”

  “長安!”

  誰知此話一出,秦悅容面色忽變,驚恐道:“我不回去。”

  安祿山見狀,不由得皺了眉頭,問道:“為何?”

  “我……我弟弟還在這兒,將軍,你答應過賤妾,只要賤妾衷心服侍您,您便讓我去探望弟弟的,你……”

  安祿山不耐道:“我是答應過你沒錯,但此事與去長安有何干系,你弟弟呆在幽州,我自會派人對那戶人家妥善關照,快則一兩月,慢則三四月功夫我們便會回來?!?p>  不料聽聞此言,秦悅容語氣卻更見堅決道:“不!我不回去!”

  安祿山見狀面色一寒,道:“你有得選嗎?”

  面對深不可測的安祿山,秦悅容登時啞然,適才因受崒干侮辱提起來的幾分勇氣,此刻也早已消失殆盡,良久后她才試探道:“將軍,那您能將我弟弟接回來么,我向您保證我會好好照顧他,絕不給您添一點麻煩?!?p>  “你這是在和我談條件?”

  安祿山冷笑一聲,道:“你有什么資格和我談條件,本將眼下心情好,不與你一般計較,莫以為本將愚蠢可欺,我將你弟弟接來,豈不是祝你逃亡,你我一載之約,想必你還沒忘吧?”

  “賤妾是戴罪之身,原本應在勾欄坊中為奴,若要重返京都,將軍就不怕遇見我秦家故交,識破我的身份,牽連將軍?”

  秦悅容思來想去,倒真讓他想出一條令人忌憚之處。

  可誰知安祿山聽了,竟笑道:“換做旁人,興許會怕,可本將絕不會怕,不僅不怕,我便是將你的臉上刻上秦悅容三字,也無人能奈我何。”

  “我也不瞞你,本將乃幽州節度使張國公之義子,凡是與我幽州有關之人,與我幽州有關之事,無不歸我義父管轄,你是他賜予我的,何人敢說三道四?”

  聽聞安祿山亮明身份,久不知其底細的秦悅容卻是大吃一驚,同時心下暗念:“是了,秦悅容你怎么這么傻,這肥胡兒分明品級不高,卻有本事在勾欄坊里要人,身后定有天大靠山。”

  此刻秦悅容自知再無借口拒隨,當下佯裝沒有聽到一般閉眼假寐。

  安祿山見狀只以為她是睡著了,呢喃道:“罷了,你不去也得去。”

  隨即亦和衣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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