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被放到祭祀的桌案前的那個物件因為太過沉重而發出一聲悶響，那物件被一塊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布包裹著，底下還滲出一點點黑紅色的液體。

　　錦瑟隨手解開那個打開的結，里面的物件就露了出來——蕭涉水蓬亂的人頭就這樣露了出來，臉上的表情還停留在疑惑自己尸首分離的驚愕中，臉上是沒有什么血色的，只是沾上了一兩滴血，而其他的血，都順著脖頸上那個巨大的傷口，蜿蜿蜒蜒地流盡了。

　　“爹，娘，這是第二個了，再等等，再等我一年。”錦瑟跪倒在桌案前，狠狠得叩了三個頭。

　　一直待在她身邊的岑非也在錦瑟之后跪了下去，叩了三個頭，接著就是他們兩個身側的胡楊、林鸞，再之后，就是他們身后的幾十上百個船員——一片人烏壓壓的跪倒下去，又叩下頭去。

　　祭拜之后，胡楊拎著蕭涉水的人頭，放到早就已經在甲板上生起火來的鐵桶里，失去生氣的人頭就像是平常的豬肉一樣，和火焰接觸后發出“滋啦”的聲響，還會散發出些焦香，最終在逐漸升起的黑煙中，淪為灰燼。

　　那灰燼最后也被錦瑟差人撒進大海里——身首異處，挫骨揚灰，不過如此。

　　從幾個月前的謀劃，到昨夜的一夜波濤，加上今天一天的祭拜，“龍宮”上上下下的人都累壞了，就等著晚上的一場晚宴吃一頓好飯，結束這連續幾個月緊繃的神經和疲憊。

　　晚宴才開始沒多久，在祭祀結束后就不見了人影的胡楊就匆匆地走到了錦瑟身邊，俯下身輕聲道：“錦瑟，蕭涉水船上的物資都清點齊了，不過......”

　　錦瑟抬到嘴邊的酒杯又被輕輕的放下，低頭輕輕地一頷首，示意胡楊往下說。

　　“蕭涉水的下層船艙里，那些被擄來的少年少女中，有一個藍眼的少女，像極了......像極了思華。”

　　才聽到這個名字，錦瑟手中的酒杯就幾不可聞的抖了一抖，感受到震動的酒水在白瓷的酒杯里蕩了一蕩，輕輕濺了幾滴到黑檀木的桌面上，清清亮亮地倒映出拿著酒杯的主人臉上的神色——震驚卻又欣喜。

　　思華，思華。

　　這個名字自從五年前那場“三王圍剿”之后，就已經幾乎沒有人提起了，胡楊這下突然提起，錦瑟卻不知道用怎樣的表情去面對了。

　　岑非坐在錦瑟旁邊稍下的位置上，相距不遠，錦瑟抬頭看去，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剛剛胡楊說的話，只看到他仰頭飲下了杯中的酒。

　　他的下一杯酒還沒有斟滿，就聽到身邊傳來錦瑟的聲音：“胡叔說蕭涉水船上有個和思華長的很像的少女，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吧。”

　　岑非聽到“思華”這個名字之后，臉上神色一變，一臉驚詫地看著錦瑟：“可思華已經......”

　　錦瑟也清楚他心中的疑云，于是又開口：“先去看看再說。”

　　胡楊一路帶著錦瑟和岑非進到關押俘虜和囚犯的下層船艙，一邊說著發現這個少女時候的事情。

　　昨夜錦瑟和岑非負責帶人上甲板在外擊殺蕭涉水一船隊的人之后，胡楊在最后負責清點蕭涉水船上的物資，除了那些成箱成箱的金銀財寶之外，還有下層船艙里一個個面色驚惶，被剜去了舌頭的少男少女。

　　在那些人之中，胡楊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臉上沒有半點懼怕的少女——在別人都在無聲哭喊的時候，只有她睜著一雙碧藍的眼睛，無悲無喜地盯著胡楊。

　　如果不是那雙和常人不同的眼睛，和那一頭雪白的頭發，胡楊幾乎要當場確認，這就是思華，她根本就沒有死！

　　但是又太不像了，原本嘴巴一刻都停不下來的思華，怎么會這么安靜，就算從一艘船上，被帶到另一艘陌生的船上，也是一語不發，只是像個好奇世間一切事物的小孩一樣，左看看，右看看。

　　而且時間經過了五年，思華不該身量還像個十三四歲的小孩一樣，還忽然生了一頭白發。

　　胡楊這樣說著，就已經領著錦瑟和岑非來到了下層的船艙。

　　這里下層的船艙雖然也有些陰濕，卻比蕭涉水那邊干凈多了，至少有鋪著干草的單間。

　　錦瑟三人進到船艙內的時候，那個看上去十三四歲的少女正盤腿坐在簡陋的床鋪上，看到他們進來，她也疑惑地回望著他們。

　　錦瑟甫一進門，在看清這個少女臉龐的一瞬間，就愣住了——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么相像！

　　這個少女和當年的思華一樣十三四歲的年紀，原本秀氣的臉還沒有長開，還是一團小女兒家的氣息。

　　“是......是思華嗎？”錦瑟哽著聲音慢慢地出聲，但聲音卻小的只有身邊的岑非才能聽見。

　　岑非在見到這個少女之后，也被震撼到了，但是轉念一想，相隔五年，這世上不可能會有兩個如此相像的人，于是一把攔住想要往前的錦瑟，開口道：“小心。”

　　錦瑟和岑非相處了這么多年，當然是知道岑非是怕這人是哪個海上的對頭專門找來對付她的，可是五年前思華假扮她跳海的事沒有幾個人知道，更何況眼前這個人和思華幾乎一模一樣，不可能有人這么清楚當年思華的模樣，特意找一個像她的傀儡來埋伏在她身邊。

　　錦瑟給了岑非一個放心的眼神，岑非也不在多說什么，默默地把手放了下去，但眼神還是緊緊地盯著那個少女。

　　胡楊看錦瑟緩緩走過去，也沒有阻攔，只是默默地把右手放到了左手的刀上。

　　“你叫什么名字？”錦瑟慢慢地走近那個少女，像是怕驚到她一樣小聲地問著。

　　少女坐在黑暗里，一言不發地看著漸漸走近的錦瑟。

　　底層船艙的幾乎沒有光線，唯一的光源就是艙里那一盞豆大的油燈，火光搖曳，晃的她那雙在黑暗中能輕易視物的眼睛都花了，所以那三個人剛進門的時候，她就沒看清來人長什么樣子，更別說現在這個就在燈光旁邊漸漸走近的女子了。

　　眼前這個女子一直往前，還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撫上她的臉，只是她慣不喜歡這些人上手來碰她摸她。

　　于是錦瑟的手才到她的側臉，就被她一抬頭，一張嘴，一口咬在手腕上。

　　“錦瑟！”

　　“瑟瑟！”

　　岑非和胡楊自然是已經拔了刀劍想要沖上前來，只是這時候錦瑟看了眼前這個咬著自己胳膊不放的少女，就像是回到了七年前，連忙伸了另一只手攔住了身后提著刀劍要傷人的兩人：“無妨！”

　　少女一邊吮吸著手腕傷口處滲出的血珠，一邊抬眼看這個攔住身后人傷他的女子——那盞燈終于被女子擋在了身后，恍惚的燈光終于不能晃到她的眼睛的時候，她才看清了眼前這個女子的臉——不像是虜上船的富家小姐一樣白白凈凈的皮膚，而是帶點小麥色，黛眉下一雙凌厲卻在這時候透露出點溫柔和傷感的大眼睛，對上這對眼睛的時候，她就愣住了。

　　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的眉眼和眼前這個已經長開了的女子的眉眼漸漸和交疊在一起，她終于認出了。

　　是她。

　　在認出的那一刻，她猛地松開了原本咬著錦瑟手腕的尖牙，在看到血不止地冒出來的時候，還驚慌地又伸出舌頭往傷口上舔了幾口，直到不大不小的傷口不再滲血，然后像是做錯事怕被大人訓斥的小孩一樣，小心翼翼地抬頭看錦瑟一眼，在對上那對眼睛的時候，又低下頭去。

　　一邊的岑非雖然看到那少女不知道為什么松了口，卻仍舊不敢放松警惕，緊握著劍悄聲來到了錦瑟身邊關切地問：“沒事吧？”

　　趕到身邊的胡楊也低頭看了錦瑟手上的傷痕：一圈尖利的牙印，咬的很深，傷痕旁邊還有點淺淺的血跡，想來剛剛是見了血的，但是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卻止住了血，連傷痕都有快要愈合的趨勢，滿腹的驚詫差點就脫口而出：“這......”

　　錦瑟對著岑非低聲說了一句：“沒事。”

　　但在看清自己手腕上傷口的同時又皺緊了眉頭，滿腹疑惑：這樣程度的傷口，不可能這么快就被止住血的。

　　等到三個人又抬頭看向那個少女的時候，少女正乖乖巧巧地坐在一堆干草之中，滿臉的無措。還是錦瑟先出了聲：“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找你，”然后又帶著岑非和胡楊出了下層船艙邊囑咐，“給她升到上一層船艙里去。”

　　胡楊在聽清這句話之后一愣，卻也是應下了。

　　臨走時，岑非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坐在黑暗船艙里的少女，隱隱綽綽的燈光照在他身上，像極了七年前偷偷溜進他房間堵著氣求著他多教他幾招功夫，立下誓言要把錦瑟打的滿地找牙的那夜。

　　只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在宴席上看著錦瑟、岑非被胡楊匆匆帶走后的林鸞一直放心不下，每每都盯著從下船艙上來的的樓梯口，眼下看著三個人終于上了甲板，自然是一個箭步到了三人身邊。

　　“你們三個怎么宴席才剛開始就走了？”林鸞一湊上來，錦瑟就下意識地把袖子拉下，把受傷的那只手背在身后，岑非原本站在錦瑟身側，也稍稍地往前站了一點，恰好擋住錦瑟的那半邊身體。

　　“鸞姨，沒什么事，就清點了今天的收獲，走吧，去吃飯，我都餓死了。”錦瑟換上張笑臉，像天下所有的小女孩一樣對著長輩撒嬌。

　　林鸞最吃錦瑟這一套，便高高興興地挽了她的另一只手把她牽著走：“你不是愛吃蜀中的菜嗎？今晚我特意給你做了幾道蜀中有名的菜，你趕緊來嘗嘗......”

　　一邊說著，兩個人漸漸地走遠了。

　　岑非身側還有著錦瑟剛剛挨在他身上殘留的溫度，他拂了一下身側的衣角，卻還是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入座。

　　看岑非正出神，胡楊開口：“你還在想那個少女？”

　　岑非點了點頭又道：“太像了......第一眼我以為真的是她。”

　　“我當時在蕭涉水的船艙看到她的時候也這么想的，我也以為是她回來了......但這不可能的，思華那時候是我們親手推出去......死在我們面前的......”說到后面，胡楊的聲音逐漸低下去，像是又記起了不愿意回想的記憶，長嘆一口氣之后又道，“可能只是長得像吧。而且看她的眼睛不像是中原人，可能只是被蕭涉水擄上船的胡人小孩吧。”

　　“可能吧。”岑非臉上的神色不定，最終邁步走入了宴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