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寂靜的街道上,只聽得到馬蹄紛飛,交替不停的響聲。
不似郊野滿地的銀白,城中主道上的積雪都被掃清,只有兩旁高低錯落的房頂上,高高的積了厚厚的雪。在月色的映照下,泛著幽幽的光。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句俗語,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停了雪,天氣反而更顯得冰寒逼人,又加上入了夜,一行三人騎著馬都覺得冷得不行。進了城,便急急向縣衙的方向馳去。
許是因為又冷又餓,三人都默契的噤了聲。
殷三雨驅馬在前領路,云西在中間,實在是餓得沒有貧嘴的力氣。云南本就是個冷得快淡出鳥來的家伙,更是無話。
不過,對于殷三雨這種深不可測的人,云西覺得云南一直都在靜靜觀察著。
畢竟,在陌生的地界上混,哪些人可以熟絡,哪些人必須躲遠點,心里要有點些數。
云西覺得,云南其實是個很通透,很有城府的人。盡管她上輩子黑的白的,也混了30多年,但對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年,總琢磨得不是太透。
許是因為他的身世。
曾經的云西算是苦出身了,可比之云南,卻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同行數月,云南教了她許多生存的常識,更為她鋪陳了整個云氏家族六百年的歷史。
世代都出名推官的云家,命運卻是不一般的坎坷。前代歷朝就不說了,光是大明一朝,就幾番大起大落。
明朝里那些她聽過的,沒聽過的各色頂級大奸佞,幾乎都被他們家杠上過。
不!
云西苦笑,不是幾乎,是確定,每一個都十分確定的被云家杠上過。
遠的什么王振、劉瑾就不說了。近一點的,嘉靖年間的嚴嵩就被云南的祖父云琛給撞上了。
云琛為人剛直至極,竟然頂著各方壓力,在嚴嵩權勢正盛時,查出他確鑿的九大罪狀。
但還沒來得及上書皇帝,就被嚴世藩發現,伙同錦衣衛指揮使陸炳秘密滅了云氏一族。只逃出一個最小的兒子云清杉,便是云南云西的父親。
那一年,云清杉十歲,因恰巧在老師家中躲過了一劫。
云清杉自此立誓,不為云氏一族平反,誓不成家。
不過云西覺得,當時他連自家性命都不能保全,又不肯改名換姓,就是他想娶,恐怕也沒哪個姑娘敢嫁。
后來嚴嵩倒臺,在新一任首輔徐階徐閣老的主持下,云家冤情終得以昭雪。二十八歲的云清杉恢復了士的身份,一舉登榜。之后又與皇甫氏喜結連理。
仕途順遂,家事卻屢遭挫折,皇甫氏十多年不得子嗣,只因與夫妻伉儷情深,云清杉才一直沒有納妾。直到四十多歲,皇甫氏才為云家誕下一對雙生兒,這才有了云西云南。
后云清杉受當朝權臣指派,秘密調查梃擊案主謀,卻被鄭貴妃一派打壓,重要證據都被燒毀,梃擊案便成了永遠的迷案。其后又由于挺立國本,堅決為太子站隊,再度被鄭貴妃密使錦衣衛滅族。
這一次,云家上下二十九口人,只逃出了云南云西兩兄妹。
或許,其實是一個也沒逃出,現在的云西云南,都不再是真正的云家人。
云西悲哀的想,這云家的點兒,還真不是一般的背,每一任皇帝手下的頭號大奸佞,都不會被他家錯過。可謂是位位命中,無一踩空。如此的霉運,當世云家若稱第二,絕無旁姓敢當第一。
按照這個概率,未來那位號稱奸佞之中的奸佞,妖孽之中的妖孽,上天入地超級牛人九千歲——魏忠賢,八成也不會被他家錯過。
當若干年后,他們真正對上了那位妖孽九千歲,云西就對今日的烏鴉嘴就萬分悔恨。
如果她的嘴真是開了光的,她情愿自己賭咒發誓一萬遍,絕不要碰上那個死人妖!
只是現在,她還想不到那么遠。
她只覺得,一波又一波的血海深仇與不斷被打回原形的家族苦難,令眼前這個少年,不得已早早成熟。不僅練出了他堅韌的意志,更練出了深沉的城府計謀。
“到了!”
殷三雨含糊的嗓音忽然響起,將她飄遠的思緒瞬間拉回。
六扇朱漆大門赫然映入眼簾。門上懸著六盞點燃的紅色燈籠,溫暖的光線四溢,照得大門暗紅的漆血一樣刺目。門前立著兩尊石獅像。漢白玉的質地,雙眼炯炯有神,彰顯出一種猙獰的威嚴。
吁地一聲,殷三雨率先勒馬,停在門前,他一個翻身,幾步登上臺階,啪啪的拍起門來。
云西這才注意到,殷三雨嘴里的紅薯干早已吃完。也真是難為他,大冬天,騎馬喝著西北風,都不舍得把嘴里的紅薯干吐了,真是勤儉持家的一把好手。
正亂想著,哐當的一聲,朱漆大門打開了,幽深的門縫中,露出了一張臉。
未待云西看清,殷三雨便后退了一步,盡管他鼻中的哼聲很輕,她還是感覺到了其中不屑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