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漫漫：白教授，下午好。

　　白長曄定定地盯著這六個字，下意識點了視頻通話，想從那張熟悉的面孔中尋找愛人的蛛絲馬跡，證明那不是短暫而漫長的虛妄。

　　然而，鈴聲響了幾下就突兀的掛斷了。

　　被拒絕了。

　　白長曄隱下心中的情緒，精神仍有些恍惚，分不清哪個才是現實哪個才是虛幻，可一切又是那么殘酷而真實。

　　現在的他，是年輕的軀體里住著滄桑的靈魂。

　　他用半天的時間歷經浮沉濁世，度過了既波瀾壯闊又孤寂悲涼的一生，唯有一抹璀璨的煙火，曾點亮過他的人生，也讓他刻骨銘心。

　　她仿佛是上天對他歷經苦難所饋贈的玫瑰，也是他日夜魂牽夢縈的朱砂痣，又恍若捧在手心的夢境。

　　片刻枯萎，片刻夢醒，至死難休。

　　他不相信這僅僅是個漫長的幻夢，一切存在皆有其意義，生命的盡頭既然不是死亡，那是否意味著，他會迎來與所愛之人的重逢。

　　回想起來，他的夢中常出現一個女孩，溫暖又古靈精怪，把他曾經的灰色童年篡改得幾乎要失去了原來的樣子。他還沒來得及搞清楚夢里的漫漫是否就是他的學生陸漫漫，便又多了一個新的疑惑。

　　他的繁繁，究竟是不是陸漫漫？

　　小漫漫、陸漫漫、魏千繁……

　　是否，他和她本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被一根無形的線勾連著。

　　亦或是，他的病情加重了？精神世界開始不受控制地發生變化。

　　一切有待證實。

　　白長曄的眼睛深沉難測，眼底流淌著暗光，如同幽深的古井里燃起一簇火苗。

　　穩了穩心神，他給陸漫漫發了一個語音消息。

　　你在哪里？

　　曾幾何時，杜勵紳常對著魏千繁的墓碑呢喃細語，卻從不曾得到回復，只有風和落葉陪伴他。

　　如今，透過孤寂半生，這句話再次出自白長曄口中，只是語氣中多了幾分迫切和期待，還有極力掩飾的哽咽與忍耐。

　　另一邊。

　　陸漫漫反復聽了幾次他的語音，一遍又一遍，是白長曄沒錯，低沉悅耳的嗓音中透著一股冷清，少了幾分杜勵紳略帶沙啞的性感，可她卻分明聽出了杜勵紳的味道，心里頓時生出幾分澀意。

　　明明跟他分離了還沒多久，一切仍歷歷在目，為何思念的情緒卻快要將她淹沒了。

　　或許，是因為他語中的滄桑，或許，是因為他們終于回歸平靜的生活，不必時刻上演硝煙里的極致浪漫。

　　烽火佳人，幸也不幸。

　　她不受控制地哽咽啜泣起來，多想跟他擁抱傾訴啊，可有的事實卻不得不掩蓋起來，只能用時間去證明。

　　元氣小陸：在的，現在不方便接視頻，有什么事您請說

　　文字下方緊跟著個可愛的貓咪表情包。

　　白長曄緊盯著屏幕，客氣疏離的語句讓他有點不是滋味。

　　白月光：待會來一趟我辦公室

　　陸漫漫愣了一下，有些摸不清他的用意，想到要面對他，既期待又心有惴惴，她自認心理素質還可以，但演技不行啊。

　　這個世界上最懂他的人里面，她必占一席之地，那他呢？或許也跟她有著一星半點的默契吧。

　　他，是那樣敏感早慧的人啊，或許早就把這個世界剖析得淋漓盡致了，孤傲的眸光里充滿著對人情世故的不屑一顧。

　　想到這里，陸漫漫的腦海里忽然有個念頭冒了出來，悄然生根發芽。

　　頓悟只在一瞬間。

　　原來她一直以來竟忽略了這么重要的事，用了那么長的時間研究白長曄，卻至始至終忽略了他的個人情感。

　　是她求勝心切，想通過自己的專業和能力“征服”他，殊不知他才是游刃有余掌控一切的人。

　　上輩子，他其實一直有個奇怪的樂趣吧，不時拋出點自己的童年陰影、心路歷程作為餌料，像逗貓一樣把她遛了一大圈，只是這個過程有點長，占據了她數年青春歲月。

　　她上鉤而不自知，只以為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報，得到了患者的信任與配合。

　　不曾想，那樣避世蔑視社交的他，曾換了許許多多的心理醫生，卻為何愿意在她身上消耗時間精力，且是最久的一個，憑什么？她憑什么認為自己比恩師羅威教授和國內業界泰斗楊文杰院長技高一籌？

　　不過是他在逗她罷了，或許，她就像是他厭惡這個充滿人情冷暖、紛雜世故的世界之余的一味調劑品；是枯燥生活里的一點樂趣；也是告誡自己不要過于與人類社會格格不入的一個存在。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潛移默化之中，或許調劑品也變成了藥呢？

　　她已然不記得，上輩子的自己，是在什么時候發現自己對他變質的情感，且開啟暗戀模式的。

　　那他呢？

　　是否也早已生出微妙情愫而不自知。

　　上輩子遭遇校園木倉擊，在他懷里感受生命流逝的人生最后的一刻，回想起來，仍叫她惶恐驚懼，夜寐難安。

　　然而，仔細分辨，他那千變萬化的目光里，分明夾雜著她渴望的情感。

　　答案揭曉了，她一時難以形容此刻極其復雜的心情，既心潮迭起如墜云端，又痛心懊惱悔恨連連。

　　原來，她早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他的城堡，他的世界啊。

　　原來，她陸漫漫就是個呆子！

　　陸漫漫素手附上《夢回乾坤》，輕輕摩挲著，自動忽略那類似雞皮疙瘩的觸感。

　　怎么辦，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了呢，又怕情難自禁，壞了大事，她該如何是好？

　　小倦耷拉著腦袋瞅著陷入糾結的陸漫漫，一時無語凝噎。

　　陸漫漫想，她可以獨自承受泄露天機帶來的后果，卻不能接受白長曄因她之故被卷入天譴的漩渦之中。

　　愛情，跟他的命，她選后者，毫不猶豫地。

　　他是她兩世的摯愛，也是她重生的執念，如果沒有他，她重生歸來又有何意義。

　　她信因果，他是因，也是果。

　　……

　　太陽逐漸西斜。

　　籃球場上傳來少年們打球歡呼的聲音，朝氣蓬勃，連空氣似乎都洋溢著青春的荷爾蒙氣息。

　　陸漫漫俏麗的臉蛋上略施薄粉，柔順烏亮的馬尾在風中蕩出溫柔的弧度，衣裙整潔得沒有一絲皺褶，清新又干凈，叫人眼前一亮的同時也賞心悅目。

　　偶然瞥見有籃球朝自己滾來，隱約聽到不遠處傳來的口哨聲，她不由心生感慨。

　　年輕真好，一切都充滿希望。

　　陸漫漫走到辦公室門口，門沒關，手剛舉起來正要敲門，不期然撞上一道視線，只聽心臟漏跳一拍，伸出來的手停滯在半空中。

　　她望進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里，敏銳地察覺到，有什么變了，又似沒變。

　　白長曄在陸漫漫出現那一刻便似有所感，他剛一抬眸便見到自己，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杜勵紳，曾日思夜想的身影，那個承載了他半生懷念的身影。

　　目光瞬間黯下去，所有記憶洶涌襲來，有舊時光的美好，也有痛苦煎熬的漫長孤寂，猶如昨日重現，歷歷在目。

　　此刻的她背著光站在門口，如同被一層柔和的光圈包裹著，臉上掛著清淺笑容，與心里的人重疊在一起，美好得如同虛幻，卻又那般鮮活生動。

　　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沖動，白長曄在她剛開口的時候大步邁向她，二話不說把人按進懷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消除疑慮，才能確認這一刻是真實的。

　　“白教……”

　　陸漫漫的話戛然而止，耳邊傳來強有力的心跳聲，撲通撲通，一下接著一下，令她所有的偽裝和防守陷入崩潰邊緣。

　　鼻子縈繞著清冽干凈的男人氣息，而非那抹淡淡的雪茄味，她不由陷入片刻恍惚，原來她的白月光的懷抱是這么讓人舒服安心的，只是這其中又包含了多少杜勵紳強勢的溫柔。

　　“是你，你真的……回到我身邊了。”

　　低啞的聲音中盡是掩蓋不住的深情，還有一絲哽咽。

　　孤傲如白長曄竟也會有為女人低頭的一天啊？只是此時此刻能讓他低頭的女人，是魏千繁，不是現實中的陸漫漫。

　　鼻子一酸，陸漫漫不動聲色地吸了吸鼻子，強行抑制自己的情緒。

　　她裝作錯愕地推開白長曄，盡管心里戀戀不舍。

　　“白教授，請自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是把我錯認成別人了嗎？如果沒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陸漫漫垂眸看著地上兩人拉長的影子，靜靜地等他發話。

　　微風徐徐，卻吹不散她身上的燥熱，吹不散鼻間他的氣息。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放慢了步伐，整個辦公室空蕩蕩的，靜心傾聽能聽見兩人清淺的呼吸聲、心跳聲，偶爾會有書頁被風翻動的聲音，籃球場上的嬉鬧和打球聲仍未停歇。

　　她知道白長曄沉默的目光一直焦灼在她身上，沒有片刻轉移，她始終沒有抬眸看他，不過是害怕被他捕捉到自己眼中的破綻。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是最容易透露情緒的地方。

　　“既然沒事，那我先走了。”

　　就在她即將繃不住，轉身要走時，白長曄扣住了她的手腕，限制了她進一步行動。

　　“慢著。”

　　“今天叫你過來是想了解下你的學業情況，你的基礎掌握得如何。”

　　他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清冷模樣，目光雖仍未從她臉上移開，卻也克制了幾分，更多了幾分若有所思和猶疑，然而對前面情不自禁說出來的“不當用語”，沒有半分要解釋的意思。

　　陸漫漫深知他的用意，可既然他尋不出她的破綻，進入關心學生的老師角色，她自然樂于奉陪。

　　然而一抬眸，看到他眼中的柔情和紅紅的血絲，她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隨即收緊，被壓抑的情緒又開始發酵起來。

　　面對他不時拋出的問題，她佯裝認真回答，心里只想趕緊結束談話走人，否則，她真的不知道下一刻會不會面具破裂。

　　而且，對著他發紅的雙眼，和令人沉淪的嗓音，她心疼得有些酸澀，某一刻甚至想不管不顧撲倒他懷里，狠狠地親吻他告訴他，她一直都在啊，無論是前世還是現在，她是陸漫漫，也是小漫漫、魏千繁，是占據了他所有夢和現實的女人，是他逃不掉的宿命啊。

　　“為什么不看著我的眼睛回答？”

　　他的語氣多了幾分深沉和歷經世事的老練。

　　陸漫漫默默抬眸看他，捕捉到一絲稍瞬即逝的戲謔。

　　“……”

　　“說說為什么放棄更好的offer，選了這個專業。”

　　陸漫漫的目光不由認真了幾分。

　　為什么？為你而來啊。

　　可說出的答案卻那么違心。

　　“……挑戰自我。”

　　“平時有什么愛好？”

　　聽到這話，她不由詫異，這……真的是白長曄說的話嗎？他有這么關心學生？

　　其實是在試探她吧。

　　“看書。”

　　他提問的速度越來越快，角度逐漸敏感，叫她有些猝不及防的同時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打的正是心理戰。

　　“喜歡聽鄧麗君的歌嗎？”

　　“聽過幾首，挺經典的。”

　　“相信命運嗎？我原本不信，但現在……”

　　“白教授你到底想說什么？有些問題似乎不是很合適。”

　　“喝茶嗎？去去火氣。”

　　“……”

　　“我知道是你。”

　　陳述句。

　　他的眼里蘊藏了一個深淵，在她望不見底的時候隱隱升起一抹熾熱的火光。

　　陸漫漫愣了一下，垂眸不再看他，心情頓時有些復雜。

　　“你認錯人了，我想我該走了。”

　　她起身正要離去，白長曄的話讓她頓了頓腳步。

　　“你不承認沒關系，我可以等，但是我耐心有限……不要讓我等太久。”

　　“我會……查清楚一切的。”

　　他不自覺握緊了拳頭，似乎這樣才能克制住把她揉進懷里的念頭，天知道他有多想跟她訴盡相思之苦。

　　這幾乎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清亮的眼睛，他怎么可能只是做了一個夢。

　　事實上，從她進門那一刻，他就隱隱有了答案。既然她不承認，他便陪她周旋，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的。

　　那么接下來，是否還會有各種各樣的“夢境”，她仍是主宰他夢境的女主角？

　　沒錯，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