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土地貧瘠,物產匱乏,是大梁的流放之城。在此地長居的人要么是一些軍戶,要么是犯了事被闔家流放的罪奴亦或罪奴之后,當然也有一些走南闖北的商販,大商戶是比較少的。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她的目的主要是暗中找出李彧川與左邢的下落。因此,蕭瑾并沒有急著進城,也沒有聯系天涯令的人,而是讓路丙找了城外的一家客棧落腳。
此地距離大梁趙家軍的營地約莫十余里。
客棧一共三層,蕭瑾原本是想住在最頂層的,然而掌柜說三樓已被一位公子包下來了。蕭瑾只好勉為其難地住了二樓。
客棧住宿雖然貴了些,但并沒有奢華的氣派,而是處處透露著典雅別致,在這般荒涼的流放邊城之中是難得一見的景象。后院種了六棵銀杏樹,此時已染上金色,落葉隨處可見,枯枝踩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蕭瑾十分喜歡這樣的庭景,若是能平安地度過這一回劫難,她定要在自己的園子里種上銀杏樹。
這六年來,蕭瑾并不習慣被人伺候,無論是在家中亦或是出門在外,像飲食起居之類的瑣事她都習慣親力親為。
因而,路甲與路丙只需負責好她的安全便可。說到護衛職責,路甲路丙也比普通人的護衛要輕松得多。
其一是因為他們通常隱藏在暗處,且蕭瑾身邊還有馮澄與茯苓,他們不需要輕易動手。
其二是蕭瑾武功太好,性子又爭強好斗,難得遇到對手。況且,她又對自己太狠,即便遇到難纏的敵手,也只需要他們在最后的時刻幫忙保命,至于過程,他們最好是不要插手。
其三是朱雀大人吩咐了,倘若有機會,就讓他們的小主子多歷練歷練。如同三年前蕭瑾與山匪流寇的那一場大戰,若非小主子切身經歷過,又怎么會成長得那么快。
夜里,蕭瑾翻來覆去睡不著,干脆起來在客棧的后院里四處走走。客棧的后院很大,此時月光正好,蕭瑾便順著這青石小徑隨意走,院子里除了銀杏樹還有其他的花花草草,即便夜里也能聞到一陣淡淡的草木清香。
在如此艱苦惡劣的邊城之地,還能養活這么多花花草草,這家客棧的主人定然是費了不少心思與錢財。
行至盡頭,蕭瑾正欲原路返回,卻見一個黑影一閃而過,鬼鬼祟祟地進了二樓最靠邊上的廂房。
蕭瑾心中詫異,那人偷偷摸摸的,莫不是干什么壞事?因著心中有幾分好奇,她乘著輕功不動聲色地躍上屋頂,豎起耳朵聽房內的動靜。
蕭瑾隱約聽到有兩人在說話,其中一人聽聲音是個年輕男子,另一人聲音低沉喑啞,蕭瑾猜測他的年歲大概與李家二爺相當。
“顏先生,本王可是說過,你我最好還是不要見面的好……”
本王?蕭瑾大驚,不知道是哪一位王,是齊國的王還是大梁的王?
“殿下息怒,顏某自是知道的,若無要緊之事,顏某也不敢冒昧前來相見。”
“說吧,可是梁軍又折騰了什么?”
“三日之前,貴國南境大軍的糧草被燒掉一半,據顏某所知,并非趙家軍所為。顏某的兄弟在趙家軍飛十八騎里,他可完全不清楚此事。”
蕭瑾大駭,這位顏先生的兄長,難不成是隱藏在趙家軍中的叛徒?大戰在即,竟敢與敵國來往勾結!
蕭瑾實在心驚。
不過,她沒想到路乙這么能耐,居然能燒掉人家一半的糧草!
“那顏先生的意思,懷疑是我大齊人所為?”
聲音深沉平穩,語調不驚,雖已被那人刻意壓低,但蕭瑾聽起來仍舊有兩分熟悉。
“不錯,依顏某猜測,很有可能就是貴國的四殿下睿王所為。”
“你貿然前來見本王,該不會就為了說這件事吧?”
“當然不是,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殿下。趙大將軍如今身受重傷,昏迷不醒已長達半月,目前一應軍務皆聽令于趙家大公子。”
蕭瑾豎起了耳朵聽,想不到趙家軍竟然是趙明譽在發號施令了!
一只貓不動聲色地從旁邊的樹頂跳落在屋頂上,弄落一塊瓦片。
蕭瑾暗道一聲糟糕:你這死貓,搞出了動靜好歹也叫一聲呀!然而貓抖動著渾圓的身子懶懶趴下,卻沒有如她所愿。
“誰?”房里的人驚覺屋頂上的動靜,立即警惕起來。
蕭瑾覺得此地不宜久留,馬上從懷中掏出一塊輕薄的面具戴上,乘著輕功在屋頂上疾走離去,不消片刻,便跳落在客棧后門的小道。
然而,后面追兵緊至。五個黑衣死士訓練有素,明顯不好對付。
依蕭瑾的身手,她雖然不至于忌憚這幾個人,但也深覺被他們糾纏是個麻煩。
“務必殺了他!”
身后傳來的聲音冷硬如鐵,應是方才那位自稱“本王”的人。
蕭瑾情急之下逃入小巷,一股肅殺之風迎面襲來,不知何時,對面又出現了十幾個黑衣人。
天吶,前有狼后有虎,進退維艱。以她一人之力,定然不是這二十多人的對手,這下真是玩大發了。
隱在暗中保護蕭瑾的路甲與路丙見狀不妙,不得不現身立即與那些人廝殺。
一番交手,場面慘烈,對方招招狠辣無比,鐵了心要將他們置之死地。
路丙猛然回過頭來,脫口驚呼:“我們斷后,主子快走!”
蕭瑾揮劍殺死一人,而后輕巧地躍上那匹離她最近的馬。座下的驚馬嘶鳴一聲,突破重圍疾馳而去。
逃亡路上,蕭瑾眼皮突跳,不詳之感尤為強烈,突然身后似有陰風襲來,一枚冷針沒入后背皮肉。
暗器必然有毒!
頃刻間,她心中的恐懼與震驚翻涌而上,冷汗透背而出。
蕭瑾心里明白,她遭人暗算了,倘若不幸死了,路甲與路丙哪里還有活路,就算能勉強逃過此劫,左邢亦饒不了他們。
蕭瑾駕馬拼命逃至一個拐彎的小山道,因毒發體力不支,最終落馬摔傷,面具脫落在地被馬蹄踩壞,那馬不過片刻就已不知所蹤。幸好蕭瑾有內力護體,否則她必定被摔得五臟六腑俱裂。
“怎么,還有力氣跑嗎?”不遠處的聲音傳來,陰冷得猶如催命符一般令人驚懼。
夜色中,一人一馬緩緩而來,馬上端坐之人黑衣蒙面,聽聲音便是那位不知名姓的“王”。
蕭瑾勉強抬頭直視,她狠咬嘴唇,竭力鎮定,心下卻是一片荒涼,也許今日在劫難逃了。
然而,那人冷不防看到蕭瑾的面容,目光卻陡然收緊,霎時間驚恐交加,奇痛無比。
他翻身下馬,聲音帶著顫意:“慕川,怎么,怎么會是你?”說罷,跪坐到她身旁,輕輕將她扶起擱在懷里,猶如攬著一只易碎的花瓶。
他叫她慕川,他的聲音讓她覺得熟悉,他自稱本王!蕭瑾腦中有個念頭掠過,電光火石之間一念洞明。
那人扯下蒙面黑布,咬牙悔恨道:“對不起,慕川,對不起,我不知是你,我竟傷了你……”
“方廷靖,真是你!”蕭瑾瞳孔放大。
原來他便是那位被皇帝賜婚的皇六子,景王爺。難怪了!否則皇帝怎會無緣無故就給他們賜婚,她一個李府庶女,連利用的價值都沒有。
傳聞皇六子未封王之前,是由一位老太妃撫養長大,宮中資歷最老的那位,可不就是方老太妃嗎?
不過值得疑惑的是,方老太妃與李府老夫人曾有過節結,而李慕川姓李,皇帝的賜婚又怎會來得這般容易?
蕭瑾渾身無力,心口猶如有一萬只螞蟻鉆過。
“痛!”她忍不住痛呼出聲,眼淚滾滾而落,實在是太痛了,像萬箭穿心一樣。
方廷靖嚇得臉色煞白,手忙腳亂地往懷中摸索,摸出一只白色瓷瓶,然后抖出來一粒小藥丸,立即喂蕭瑾吃下:“這是解毒丹,雖不能解蝕心天蠶之毒,但是可以壓制你體內的毒性。”
“我要死了。”蕭瑾捂著胸口,痛得扭頭就咬他的胳膊,面目猙獰扭曲。
“不會的,我不會讓你死。”方廷靖迅速點了她的幾個穴位,但是蕭瑾仍舊暈不過去,也絲毫沒有覺得疼痛減輕。
“沒用,太痛了。”蕭瑾咬著烏黑發紫的嘴唇,滿目通紅,扯著他的衣領道,“求你,殺了我,殺了我!”
“不,不可能,你是我未來的王妃。”
方廷靖一把將她抱起,按著她的側臉貼在自己胸口:“慕川不要怕,我們馬上找大夫,很快就會沒事……”
云城分內城與外城,外城魚龍混雜,是散商與流民的聚集地,內城基本都是落籍的軍戶家眷,以及少數有錢的商賈。
夜里城外的一番打斗,已驚動了駐守云城的趙家軍。方廷靖不敢再回原先的客棧,于是帶著蕭瑾在外城一間簡陋的小院子落腳。
蕭瑾痛得死去活來,心口像被螞蟻蠶食。老大夫給她施了針用了藥,強行壓住體內毒性。方廷靖提心吊膽地守在一邊,陪她折騰了半宿。
蕭瑾終于熬過一劫。
老大夫低頭收拾藥箱:“命是保住了,但蝕心天蠶無解,小姑娘能熬過一劫已是萬幸,從今往后她將百毒不侵,但此毒每隔半年會發作一次,發作起來就如同今夜這樣。另外,她的脈象會比一般人弱,毒發前后幾天,會出現無脈之癥,此毒霸道無比,姑娘這輩子,恐怕子嗣艱難。”
聽罷,方廷靖面色鐵青駭人,驟然暴怒。
“不可能!”他揚手一掌劈落在身側的矮桌,木桌應聲碎裂。
蕭瑾輕咳兩聲,動了一下。
方廷靖擔心自己將她吵醒,按了按額頭讓自己冷靜下來。
父皇危在旦夕,此次他奉密旨來大梁找尋神醫陸凌,也許等找到陸神醫,說不定他會有解毒之法……
婢女戰戰兢兢地上前收拾,老大夫見狀,亦不再吭聲。
老大夫與婢女一臉疲憊,躬身悄然退下,剩余滿室藥香。
方廷靖為蕭瑾理好衣衫,蓋好被子,才有心思去仔細查看那一塊擱置在床頭的玄鐵令牌。令牌呈方形,只有巴掌大小,一面刻著朱雀圖案,另一面紋路極其復雜,不易被人模仿。
方廷靖為之一震,朱雀圖騰,這是令多少人聞風喪膽的奪命符,朱雀令!難怪她冒著被溺死的危險也要找回來。
其實方廷靖對天涯令的認知與世人一般無異,只在某些江湖雜書上見過天涯令與朱雀令圖騰,只知道朱雀令屬天涯令下,卻不知還有青龍令、白虎令與玄武令。青龍白虎玄武三令皆在內部發號施令,而朱雀令是殺人令,有時候也會對外公開懸賞,號召其他門派的江湖人士去討伐要誅殺的人。
方廷靖沒想到她年紀輕輕,竟是江湖組織天涯朱雀令的主人,那么,她在天涯令中的地位該是非同尋常吧。難怪她身手卓絕,殺起人來干凈利索,身邊還有那樣的高手以命相護。
這一回他雖然帶了二十多人對她進行圍殺,但若非他使用袖中暗器,也許就真的讓她脫身而去了。
“慕川,不管你是什么人,都逃不出我的掌心。”
方廷靖將令牌放好,愣愣地坐在床邊。他的手背上是密密麻麻的牙印,臉上、脖子上還有幾道被指甲抓傷的痕跡。
他抬手撫上蕭瑾的額頭,觸及她毫無血色的臉,終于忍不住抱頭無聲痛哭。
忽有一人入室稟告,那人一身黑衣,披風拽地,猶如幽靈般出現在門口:“殿下,還是讓其中一人跑了,另一人倒是抓了回來,但卻撬不開口,是否要用嚴刑?”
方廷靖抬頭,此時的他眼眶通紅,精神頹敗:“既然問不出,那便先關著吧,不可用嚴刑。”
“屬下有個想法,不若拿他的主子去要挾,也許挖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方廷靖正眼看向他,銳利的眼神隱含怒意:“容璁,你給本王記住,他的主子,是本王認定的王妃,今后也將會是你的主子。”
容璁原本以為自家主子不過是對這姑娘有兩分喜愛,卻沒想到已是這般情根深種,他意識到這一點,立刻單膝跪下,連連告罪:“屬下該死,屬下該死,請殿下恕罪!”
“行了,抓緊時間辦正事,務必盡快尋到陸神醫。另外,關于趙家軍主帥重傷昏迷的消息,你想辦法證實一下是否可靠。”
“屬下明白。”
方廷靖揮了揮手,讓他出去。
方廷靖下半夜未曾合過眼,挑燈看了半宿兵法,但因心浮氣躁卻沒有看進去多少,他自詡也是個冷靜沉著之人,無論遇到何事都能應對自若,但像這般兒女情長之事,他沒有絲毫經驗,只知道他難得喜歡一個人,那么便要竭盡全力對她好,不讓她受到傷害才是。
可笑的是,他用暗器傷人,卻自食惡果,終是自傷。陰差陽錯之下,害她中了天下第一毒,蝕心天蠶。
待她明日醒來,他該如何面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