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秋天越發蕭條,西風陣陣,傍晚的涼意一天比一天涼。斜陽余暉之下,趙明譽身披戰甲立于城樓上,冷毅的目光投向遠方,背影孤寂冷清。
身后城樓的石梯傳來匆匆的腳步聲,趙明譽回過頭看,竟是自己的摯友顧尹,眸中不由露出兩分喜色:“顧三,你怎么又來了?”
顧尹玉冠束發,面容俊逸不凡,渾身上下都帶著一股儒雅之氣。他面帶微笑,身后緊跟著兩個隨從。
顧尹行至趙明譽身邊,與他并肩而立:“趁著尚未成家,能出來一回算一回。”
趙明譽側著臉,迎上他的明眸:“聽說一個月后,你便要與王家千金成親了?”
顧尹眼神飄拂,明眸里的光彩明顯黯淡下來:“可不是,我特意來告訴你,順便討一份禮。”
趙明譽微微一怔,揶揄道:“明明是個好消息,你卻是一副報喪的表情……”
“啊呸,趙書墨你嘴巴別那么毒,小心娶不到媳婦。”顧尹雖然對王家千金沒什么感情,但因其父親顧鈞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所以聽到這般不吉利的話還是有些介意。
趙明譽隨即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對不起,我口不擇言,你就當這話是放屁。”
顧尹平復了心境,順著他的話數落道:“這還差不多,你就是吃多了豆子愛放屁。”
額,這話說得,如此不雅。趙明譽輕咳一聲,他自知理虧,只好默然不語。
“言歸正傳,我這一回來,其實還有兩件要事。一是王家老夫人病重,父親讓我來打探陸神醫的下落,若能請得他去華京,那最好不過。二是國公爺托我親自問你一聲,他想為你定一門親事,對方是劉大人家的二千金。”
顧尹的親事原本無需這般著急,但因王家老夫人病重,兩家長輩都擔心萬一老夫人有個好歹,這門親事怕會被耽擱兩年,因而也不管時間倉促,就匆匆忙忙地操辦了。
“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陸神醫失蹤了將近三年,近來我亦在找他,然而沒有半點消息。至于我的親事,不勞任何人費心,你只管把原話帶給我祖父。”
“唉,陸神醫心高氣傲,多年來居無定所,又素來喜歡隱居山林,恐怕他是有意躲避。不過,我既然來了,這幾日還是多打探打探吧,也不枉白跑這么一趟。”
顧尹說罷,瞄了趙明譽一眼,問出心中的疑惑:“若以虛歲論,說來你比我還大兩年,你一直不肯成親,可是還忘不了瑾兒?”
趙明譽別過臉去,眼神閃爍。
“瑾兒也許還活著。”
顧尹苦心勸道:“我明白你對她的心意,你一直覺得遺憾。然而,世間之事大抵如此,禍福不定,蕓蕓眾生之多,上天哪會讓所有人一生平順。尤其像我們這些人,離皇權那么近,并非每個人都能得到善終。皇上痛失愛女,他都能接受事實了。你該明白,瑾兒是不可能再回來的。”
皇上?那個殺妻滅子之人呀,不過失去一個侄女,他又怎會痛呢!
趙明譽自嘲一笑,目光里添了神傷,他也是時過境遷后才猜出被掩蓋了多年的真相。
三年前他偷聽到祖父與老管家的對話,才得知當年瑾兒走投無路之時,曾抱著一絲希望去普南山找過他,最后的希望,卻被他們趙家的侍衛生生掐滅掉。
正因為此事,他一怒之下鐵了心隨父從軍,這些年一直駐守云城,鮮少回到華京,與祖父的關系亦不太融洽。
但是這些他都無法與顧尹說,倘若他知道當年真相,定然不會無動于衷。顧家勢力不復當年,實在是經不起一點折騰了。
這個仇,就由他來報吧。
趙明譽仍舊固執堅持:“瑾兒也許還在,當年她的寢殿都被一把火燒盡了,僅憑一兩樣隨身物件,又怎能確定那個燒焦的孩子就是瑾兒呢!說不定那是替身的小宮女……”
顧尹反駁道:“我也希望你說的是事實,然而事實就是瑾兒確實不在了。你想想呀,倘若瑾兒當時逃了出來,那事后她為何沒回來呢?”
趙明譽說:“也許她有苦衷呢。”
前不久他的屬下得到風聲,說是上官渡與羅旭都在找一個人,而那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當年被污蔑犯上作亂的禁軍副統領左邢,倘若左邢真的沒死,那么,是否意味著瑾兒尚且在世的可能又多了幾分?
顧尹的眉頭緊緊擰死,他覺得趙明譽已經魔怔,他不想再和這個人理論了。
“再說這個沒有意義,除非有一天你讓她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面前,那我便信。”
趙明譽淡淡一笑,眼中浮現出一絲疲憊的神色:“好了,隨我回去看看我父親吧,他前些日子受了傷,躺在床上動都不能動的時候,還惦記著你的親事。等會兒見到你,他定然很開心。”
顧尹聞言眉頭一緊,急著追問:“趙叔他傷到哪了?眼下情況可有好轉?是如何受的傷?”顧尹一口氣問了幾個問題。
趙明譽拍了拍他肩膀,讓他安心:“無礙,父親他無非是傷了腿腳,休息了半個月,現下好多了。不過,我懷疑飛十八騎中有內鬼,因此特意放出他重傷昏迷的消息。你嘴巴放謹慎點,千萬莫要泄露……”
蕭瑾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陌生的屋子,屋子里除她以外空無一人。她披上外衣,穿好鞋襪,急急地下了床,往屋子外的庭院走去。
蕭瑾環顧四周,庭院寂靜無聲,門前石階爬了些許青苔,中庭有兩棵青松。
一人靜立于青松之下,衣袍隨晚風翻飛,背影肅穆泫然。
蕭瑾輕輕的喚了一聲:“大哥。”昏迷多日,她的聲音尚且有些嘶啞,心口也還隱隱有些疼痛。
李彧川轉過身,對著蕭瑾,靜靜地凝視片刻。良久,緊蹙的眉頭才漸漸舒展開來,表情平和地望著她:“你可知道,你中了蝕心天蠶?”
對于蝕心天蠶的威力以及帶給人的痛苦與傷害,沒有人比李彧川更清楚。
蕭瑾心中詫異萬分,想起先前她的心口猶如被千萬只螞蟻蠶食的那種感覺,不禁渾身一顫:“原來這就是蝕心天蠶之毒。”
她又問:“那我現在是已經解了毒?”
“并沒有,蝕心天蠶無解,普通人中了此毒,必然在半個時辰內斃命,而你因為服用了大齊皇室的解毒丹,僥幸撿回一條命。但你體內毒性還在,以后你每半年會發作一次,承受萬蟻蝕心之痛。”
“什么?每半年發作一次?”蕭瑾的臉已經完全沉了下來,“我這一回已經畢生難忘了,那時候恨不得殺了自己,這種蝕心之痛,以后竟然還得每半年經歷一次?”
“沒錯!”
蕭瑾忍不住嘀咕道:“那我還活著作甚?”
李彧川低頭,面露慍色:“胡說,活著自然是有好處的!你看大哥也中了蝕心天蠶,這些年不也過得好好的?”
蕭瑾眸中驚起波瀾:“大哥,你也-”
難怪他每隔半年便要爛醉一回,每次醉了就發酒瘋,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摔東西,原來都是因為毒發痛楚難耐。
蕭瑾有些心疼他了:“大哥是如何中的毒?”
李彧川靜默,似乎并不想回答。
蕭瑾不敢再問,只好轉移話題。
“對了,路甲和路丙呢?”她記得自己昏迷前可是在方廷靖那里,“大哥不是與左邢在一起嗎?”
“他倆被左邢派了任務。”李彧川知道她的疑惑,“路甲找到我,說你被人追殺,還受了傷。我便來將你和路丙從方家那小子手中搶了回來。”
蕭瑾直覺不妙:“那你把他怎樣了?”
李彧川掀起眼皮看她:“哪個他?”
蕭瑾咬牙:“方廷靖!”
李彧川冷哼道:“還能怎樣,打一頓唄,他不死也得掉一層皮。倘若不是念在他給了你一顆解毒丹的份上,我鐵定要往死里打。”
蕭瑾雖然對方廷靖抱有怨氣,但也不至于痛恨報復,畢竟撇開這一回的過節不說,這兩年來方廷靖對她可算是體貼入微,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好看的書籍都想方設法地給她找來。蕭瑾長吁一聲,臉有無奈之色:“他可是齊國皇六子呀!”
李彧川不以為然:“那又如何,齊皇兒子多,他算老幾,你還是大梁唯一的公主呢!”
蕭瑾噗嗤一笑:“可你明明是齊國子民。”
李彧川道:“我父親是齊國人,我母親是大梁人。況且,什么皇親國戚的我可不認這些。”誰對他好,他便對誰好。
“哦。”蕭瑾深吸一口氣,又問道,“左哥哥呢?他不是與你在一起嗎?”
李彧川淡淡地看著她,面色稍沉,似是感慨了一聲:“他有麻煩了。”
然后從袖袋里掏出一塊比朱雀令稍大的玄鐵令牌,雙面分別刻著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圖騰,遞給蕭瑾。
“天涯令!”蕭瑾倒吸一口涼氣,“我還小,這個東西,你們怎么敢輕易給我?”
李邵川目光一沉,凝視著蕭瑾,雙手按在她的兩肩上,語氣甚為嚴肅:“你十五歲了,還小嗎?聽著,接下來大哥說的話,你得好好記在心里!”
蕭瑾的心湖里猶如沉下來一塊大石,突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李彧川眸色沉痛:“天涯令出了問題,白虎堂與玄武營門主叛變,一個月之前,他們已暗中向假皇帝投誠。”
聞言,蕭瑾神色驚變。
李彧川接著道:“后來令主重傷,帶著心腹退守青龍營,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可惜她傷勢過重,已無藥可醫,于五日前仙逝了,青龍營眼下由左邢接管。”
“令主仙逝了?”蕭瑾大為震驚,又猜測道,“所以,那些人正在四處找青龍營的暗營,找不到暗營所在地與令牌,他們必定不會輕易罷休?”
“沒錯。”李彧川話鋒一轉,眼神盡露鋒芒,“往后你便是天涯令主,十日之后你帶著天涯令,去青龍營在海上的營地,那里離得遠,只有我們的船工才能避開風暴多發海域,順利抵達海島。”
蕭瑾抿緊雙唇,抬頭問:“那你們呢?”
李彧川不假思索:“我與左邢一同留下,青龍營在大梁的勢力也需要暗中經營。”
“太危險了,你們不走,我也不走。”蕭瑾固執地堅持,她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們為自己作的打算。她賭氣道,“我要與你們同生死,共存亡。”
李彧川看到她目光深處,神色微動,揮了揮袖上的灰塵:“左邢讓大哥轉告你,他說你沒有這個資格,你的命不是自己的。大哥雖不認同這句話,但亦覺得你離開才是最好的。放心,我們不會有什么問題。實在惹不起,咱還可以躲,那些人想端了青龍營的老窩,也沒那么容易。”
“大哥,我有一件事要說,你們李家眼下境況似乎不太好。所以我覺得我還是留在齊國比較好,一來可以護著李家,二來嘛,那些人再囂張,也不至于能在齊國橫著走……”
李彧川毫不留情地打斷她:“李家的事,你無需理會,馮澄會將他們送到大梁。你準備一下,三日后隨茯苓南下,到一個名曰‘臨安縣’的地方,那里近海,船糧即將備好,十日之后,你與茯苓登船,出海去。”
“大梁東南方向的海域上有一片島嶼群,其中最大的兩座島名曰‘聽潮島’和‘白浪島’,從臨安縣登船,往南航行,抵達聽潮島與白浪島需得十天半個月。”
蕭瑾問:“兩個島都是我們的營地嗎?”
“非也,聽潮島上有數百土生土長的漁民,適合人居,歷任天涯令主便是島主。”李彧川話音頓了頓,才說道,“而白浪島條件惡劣,那里是專門訓練朱雀堂殺手的地方。哦,對了,三年前島上爆發瘟疫,我們的人將陸神醫帶去了,陸神醫喜歡那樣與世隔絕的地方,便再也不愿意回來。”
蕭瑾驚奇:“陸神醫也在島上?難怪了,那么多人都找不到他,原來是銷聲匿跡躲去島上了。”
李彧川目光肅然,再一次凝視著蕭瑾:“青龍營在海上的營地,往后便由你親自掌管了。”
蕭瑾心頭沉重,眉頭擰得可以夾死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