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愛可抵歲月消長
若能夠在歷經(jīng)千年找尋的漫途后與愛人重逢,你的第一反應會是什么?
驚喜?激動?
懵然?失措?
九鳳說不上來,只覺身體不聽使喚,僵立在原地,始終沒抬頭。
在她的設想里,和周逸白的重逢應是在一處風景秀美的地方。她應是精心打扮,穿著同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穿的一樣的楚服,以最好的姿態(tài)見他。
總之,都不是現(xiàn)在這般。
“你們……是誰?”
一句很平靜的疑問,只是單純的不解。
九鳳愣了愣,緩緩抬起頭。
周逸白的目光掠過在場所有人,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是你啊。”
阿桑幾人退在一旁,沒有出聲。早在周逸白醒來之際,阿桑就退到昏迷不醒的奚融身邊,手指搭上他的脈搏,觸摸到指腹下清晰的跳動,吁口氣。
九鳳喉嚨被涌上來的情緒哽住,難以開口,也進退兩難。
周逸白只有這一世的記憶。
他不認識自己,要怎么說?
問題真擺在眼前,原來打過的腹稿都變得無用。
難道直接告知他,我是你曾經(jīng)的愛人?
九鳳害怕他對自己千年的執(zhí)著感到恐懼,害怕聽到他說早就不記得她了。
還是說,你要死了,我只是來救你的?
她也害怕與他交集止于此。
九鳳生平第一次感到無措。
然而,來不及等她消化情緒,一股極強的怨氣從墓室的四面八方朝所有人裹挾而來,空氣變得沉滯。
九鳳下意識將人護到身后。
隨櫻小心從禾凈身后探頭,瞥了眼,驚呼:“是子信!”
幻境坍塌,子信消失不見,阿桑與禾凈對他此刻的出現(xiàn)并不意外。
子信龐大深厚的怨氣鋪天蓋地朝九鳳襲去,聲音不復在幻境時的年輕,嘶啞暗沉如地獄惡鬼:“九鳳!你騙我!”
九鳳從容與他對峙:“我騙你什么了?”
子信憤怒不已:“我已知曉雙生石一旦離體,汐兒必死無疑!根本等不到你說的重塑軀體!你引來的人也根本不是來獻祭的!他們也是來奪雙生石的!”
九鳳便是以重塑軀體之法,以及送他獻祭之人為條件,借取雙生石。
她冷聲道:“人我引來了,是你自己無用。”
冰棺里面安靜仰躺的女子似是感應到子信的靠近,眼角溢出一滴眼淚滑落,而后迅速枯萎,化作一具枯骨。
唯有那一滴淚漬,證明她有過溫度的存在。
“汐兒!”
子信痛徹心扉的呼喚。
月汐僅剩的一縷殘魂化作她原本的模樣,年輕、干凈,就像她信仰的月亮。
子信想要抓住她,一靠近,自己的怨氣卻要將她吞噬,慌不迭退回原地。
月汐看著愛人笑得極盡溫柔,不顧怨氣,堅定地向前,眷戀地觸碰他的臉,將愛人緊緊擁入懷,一點一點,在他懷里徹底消散。
“汐兒......”
他茫然無措的呢喃。
漫長歲月里的執(zhí)著,暗無天日里的相互陪伴,在這一刻,化作虛無。
阿桑旁觀這一幕,回神時眼眶酸澀。
這雙生石咒,到底是續(xù)命的長生咒,還是催人墜入深淵的催命符?
帶著她溫度的眼淚從她臉頰滑落,輕輕一聲“嗒”,淚珠滾落,直直落到枕在她腿上的奚融的眼皮上。
奚融倦怠地掀開眼,那滴已是帶著空氣中涼意的淚浸到他眼里,于是又飽含他的溫度。
透過朦朧的視線,他瞥見阿桑下頜掛著將落不落的淚珠,下意識想抬手替她抹去,卻沒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阿桑別了下臉,看著那滴淚落下。
猝不及防的,奚融感覺到嘴角一抹濕意,他無意識抿唇。
阿桑似有所覺低頭,對上他的視線,慌忙伸手,指腹擦過他的唇,微俯身,用氣聲說道:“不好意思啊。”
她的氣息全然撲來,奚融的睫毛顫動,眨了下眼。
猛烈一陣陰風,吹亂阿桑的發(fā)絲。
奚融忍不住閉眼,抵抗臉上無聲的癢意。
她抬眸,一片森白映入眼簾,視線往上,再往上,對上一張慘白異常的臉。
阿桑嚇一跳,松開奚融站起身:“我也死了?”
白無常微微一笑:“......小殿下說笑了。”
“那個,白無常,你還是別笑了吧。”阿桑有被他血盆大口式笑容滲到,剛松口氣,就聽見一句:
“見過小殿下、禾山主。”
“誒?”她定睛一瞧,呼口氣,“哈哈,黑無常,你好。”
黑無常:“......你好小殿下。”
禾凈在一邊無聲笑。
沒看見無常但聽見阿桑說話的隨櫻往禾凈身后縮了又縮。
一時間無人在意那邊子信和九鳳打的死去活來。
阿桑瞥了眼昏過去又頑強醒來的奚融,又瞥了眼待在九鳳結界里不明情況但虛弱至極看起來隨時要嘎掉的周逸白,問:
“你們倆是來收誰的?”
白無常還是那副陰森森的笑,聳肩:“都行。”
禾凈故意將隨櫻提溜出來,低聲惡語:“聽見沒,黑白無常來了,就站在你面前。還躲,收你來了。”
隨櫻瘋狂掙扎:“我又沒死!”
“都行?”阿桑蹙眉。
黑無常:“我們是來帶回月汐殘魂的。”
他話鋒一轉:“當然,如果還有人死掉,就省得我們再跑一趟了。”
白無常附和頷首:“是這樣的。我們就在這里等會兒,順便看看。”
阿桑:“......看什么?”
白無常:“看打架啊。”
阿桑謹慎地覷他一眼:“你認識他們?”
白無常笑瞇瞇道:“不認識。”
黑無常幽幽看他眼:“認識。結界里那人他每一世死后都經(jīng)我的手,這人挺奇怪的。”
“奇怪?”禾凈好奇問,“怎么說?”
黑無常解釋:“千年前人界楚國那一戰(zhàn),死了很多人,我們快魂都快忙沒,所以記得很清楚。此人那一世是楚國的大將軍,死后魂魄金氣環(huán)繞,若不是遇到墮仙望夜的事情,他怕是可得圓滿,或許還能飛升。”
“轉世之前,他自請投胎轉世之地離九鳳近一點,也不要讓他愛上別人。他說不管輪回多少世,他的愛人、妻子都只有九鳳。”
黑無常道:“此事還是小殿下您的師父七凝大人做主應下的。”
阿桑胸膛悶悶的:“所以,周逸白往后的每一世,都在昆侖附近?”
黑無常:“是的。”
原來九鳳留在昆侖的這些歲月,周逸白一直陪著她。
阿桑看向與子信纏斗的九鳳。
打了這么久,他們這邊始終未被波及半分。
阿桑沉默半晌:“七爺八爺,可否拜托你們一件事?”
黑白無常猛地站直,白無常道:“小殿下盡管吩咐就是,不必如此客氣。”
阿桑:“今日你們見過九鳳之事,還請不要告知他人。”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應下。
他們在地獄與陽間的邊緣行走,比別人更清楚九鳳的事情,自然知曉一千年前楚國那一戰(zhàn)中九鳳所展現(xiàn)的大荒之力。
白無常頓了頓:“只是小殿下,天界恐怕已經(jīng)知曉此事了。”
阿桑驚愣:“這么快?!”
白無常:“煥瑜星君前些天逃婚,跳入輪回臺進入下界,天帝派了不少人找她。我們來時,就遇見了洛箐仙子,正和五殿下在一塊兒。”
阿桑母親與天帝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
煥瑜星君是阿桑表姐。她們這一輩,煥瑜行二,阿桑行四,仁青行五。
不過煥瑜不是天后所出,仙界的人習慣喚她星君,尊阿桑一聲小殿下。
阿桑差點跳起來:“阿姐逃婚?!”
白無常:“這事說來話長。”
眼下最要緊的是洛箐。
輪到阿桑和禾凈對視。
洛箐是鳳族族長的嫡女,一向自視甚高,恨不得真能用下巴看人,鉚足勁一心要當她大表哥長宥的太子妃。
從前阿桑還能出得去的時候,每次去仙界都能見到洛箐一個勁貼在她舅媽也就是天后身邊討好。
更重要的是,她大表哥是出了名的嚴格嚴謹嚴己嚴他人,仙界除了他親爹媽誰見著都不敢放肆。
而洛箐此女為了能當好太子妃,也是真狠,竟向她大表哥學習,做起事情一板一眼,謹遵那些條條框框。
更更重要的是,洛箐從小就跟她相當不對付。
當年昆侖豎起結界的時候,她可是前三名來“看望”她的。
洛箐來了,那必是要跟阿桑唱反調的。
阿桑拜托禾凈先將奚融和周逸白帶回南應山小院,自己留下收拾殘局。
禾凈二話不說,左提奚融,右抗周逸白,原地消失不見。
隨櫻看懵了,茫然地撓頭。
沒了禾凈擋在身前,怨氣和黑白無常的陰氣讓她渾身冷的打顫,站都快要站不住。
阿桑朝她丟了個結界,轉頭問白無常:“白無常大哥,如果打架看夠了,咱就開始干活吧。”
白無常呵呵一笑:“遵命,小殿下。”
這倆來這么快,分明是為蘇醒的子信怨靈而來,要將他抓捕歸案的。
子信為了月汐殺害無數(shù)人,獻祭了數(shù)不清的心臟,將要在地獄里受罰贖罪,再受灰飛煙滅之刑。
他與月汐,再沒有重逢了。
黑白無常站那兒沒動。
阿桑望過去。
白無常又呵呵笑了笑:“小殿下,這子信跟了那兩塊奇怪的石頭少說百年,成了怨靈后力量十分強大,能與九鳳過上這么多招,我二人應該不太是他對手。”
阿桑:“……”還真以為他倆是看熱鬧呢,原來是等著白撿。
是她涉世未深,不懂詐騙啊。
又一次兩方對峙,力量震蕩,阿桑趁機上前拉住九鳳:“九鳳姐姐,你快走,天界的人來了。”
九鳳無所謂:“來就來。”
阿桑著急:“九鳳姐姐!你若被帶去天界,周逸白怎么辦?在昆侖躲這么久又算什么?”
七凝師父給她透露過,母親帶九鳳回昆侖,就是因九鳳大荒之力顯露,天界中有人暗中覬覦。
能讓母親和九鳳忌憚,此人絕不簡單。
九鳳猶豫:“我舍不下逸白,但也做不到拖累你。”
“我引你前來,差點傷害你,你不怨我?”
“這些我們以后再說。”
阿桑吟咒,雙手結印,金光在指尖流轉化為純凈白光。
陣法在子信腳下展開,頓時怨氣盡斂,他的凄厲哀嚎遍布墓室。
此乃凈化之術,對付子信這樣的怨靈綽綽有余。
阿桑側眸:“九鳳姐姐,快走吧,他在南應山。”
九鳳沉默瞬:“多謝。”
黑白無常將子信帶走了,空蕩的墓室里只留了阿桑和隨櫻二人。
阿桑走近,看著懵懵的隨櫻笑:“你的名字,是哪兩個字呢?”
隨櫻眨眼:“隨意的隨,櫻花的櫻。”
“櫻花啊,我只在書上見過,很漂亮,若有機會我也想親眼去瞧瞧。”
阿桑摸摸她腦袋:“隨櫻,再見啦。”
隨櫻只覺眼前一暗,便再沒了意識,昏了過去。
阿桑接住她的腰,將她帶到石床上躺著。四處張望一番,她又從墓室犄角旮旯里掏來零散的動物白骨放在隨櫻身邊,準備待她醒來給她一個驚喜。
做完這一切,阿桑撿起被她放在地上的一大一小兩塊黑石,想了想,決定還是將山魄石帶回破虛境凈化,再還給崗日梅朵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