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異能
西沉落日將沙海熔成一片赤金,帶著熱意的風掀起沙粒揚起金色薄霧,耳邊嗚咽作響,楚昭面不改色地拉緊面罩,緊盯前方同樣快速移動的身形不放。
兩人一追一趕,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夕陽最后一縷余暉黯淡,風嚎喧囂,兩抹身影也逐漸被黑暗淹沒。
祁垚率先倒下,四腳朝天,深深喘息著。
他睜眼,看見站在身側居高臨下俯視他的楚昭:“就沒見過你這么能跑的女人。”
“起來。”楚昭不客氣地踢他一腳,一手扯掉面紗,將他雙手綁緊。
祁垚任由她動作,還有心思打趣:“應該綁腳才對吧。”
“太重,拖不動。”楚昭叫他站起來,隨后扯住面紗打結的位置把人往回拉。
祁垚剛喘勻氣,又被迫開始走:“這位楚小姐,你不累嗎?”
“累。”楚昭抽空回眸覷他一眼,“但你這個把柄都送到我手上了,沒有丟了的道理。”
祁垚便笑:“楚小姐,我父王一共有十三個孩子,我只是最不起眼那個,他并會不關心我的死活,當不了什么把柄。”
楚昭猛地拉扯他的手,使得他一個趔趄:“那你告訴我,北厥王憑什么會讓一個不起眼的孩子手握軍權,領兵打仗。”
“因為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都被我殺掉了啊。”祁垚刻意壓低聲音陰惻惻道。
楚昭面不改色,倒是沒想到他這么坦然:“所以,你現在其實還是北厥的香餑餑了?那更不能放你走了。”
祁垚:“……你不怕我殺了你?”
楚昭:“你打不過我。”
她像是忘了那夜是二打一才讓他落了下乘。
祁垚目光落在她沁出血的衣衫,不屑冷哼。
……
入夜,兩頂亮著昏黃燭光的帳子是茫茫沙海中唯一的亮色。
在這抹亮色里,有人靠近光亮,也有人沒入黑暗。
頤爾已經更衣,換了套同樣在左臂繡有圖騰的云紋黑袍。燭光將她的影子拉長甚至扭曲。
阿稚掀簾走近,雙手飛快比著手語,隨即恭敬低頭,等著她下達命令。
頤爾沉默瞬:“讓她過來。”
阿稚得令,退了出去,很快又進來,身后跟著楚昭。
楚昭禮貌抱拳:“大祭司。”
“你是少主的朋友,不必客氣。”頤爾將符紙遞出。
“多謝。”楚昭接過符紙,看了眼隨意收好,同她告別。
“楚姑娘,你的后背。”頤爾道。
楚昭回頭瞧見肩后一大片殷紅,恍然大悟般,后知后覺地感到疼痛,蹙起眉頭。
頤爾已經走至她身后,面帶微笑:“需要幫忙嗎?”
她沒有推辭:“那便麻煩大祭司了。”
頤爾讓她坐到椅子上,為她治療。
楚昭感覺到一股冰涼卻柔和的力量撫過傷口,帶走痛意。
她聽見身后的頤爾開口:“楚姑娘你這傷與少主的傷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
“姑娘沒有靈力護體,卻還能保住性命實屬不易。”
“這多虧了彧迦。”楚昭整理好衣裳道。
又道過謝,楚昭才離開。
營地里只有頤爾和彧迦的兩頂帳子。原本祁垚被綁在頤爾帳子的另一側,由頤爾帶來的另外兩人看守。
為避免祁垚再跑,楚昭將他綁在彧迦的帳前,有什么動靜,嘉措也可照應。
她拿出頤爾給的符,不顧祁垚掙扎一巴掌貼他腦門上。
祁垚氣得大喊:“楚昭,你別以為我真不會殺你!”
“我當然知道你要殺我,你不就是為此而來么。”楚昭輕彈符紙,輕吐出一個字,“定!”
祁垚身子一僵,果真不動了,兩眼惡狠狠地瞪大。
楚昭掀簾進帳,將他扔在門外看門,見彧迦依舊躺著昏迷不醒,不由蹙眉,問守在一邊的嘉措:“傷已好,為何他還不醒?”
嘉措說:“大祭司說他傷雖好,但此前他到底是靈脈受損,還需時間修養。”
楚昭搭上他的脈搏,看不出異樣,暫時作罷。
嘉措寸步不離守在彧迦身邊,滿心滿眼的擔憂,楚昭問他:“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嘉措點頭:“少主信任你,我便信任你。楚小姐,你盡管問便是。”
“彧迦的特殊能力是什么?”
“少主他沒有特殊能力,而是生來靈力強大。”
楚昭:“我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會對你有所冒犯,先跟你說聲抱歉。”
嘉措一愣:“楚小姐,你問。”
楚昭:“你跟我說過,達奚家族每一輩里都會出幾個有不同天賦的孩子。”
“是的。”
“彧迦身為少主,他一身靈力強大,而你沒有靈力,為何能一直在他身邊?”
她記得彧迦之前在涼州城一直稱呼嘉措為朋友。
嘉措沉默片刻,說:“我小時候其實是有異能的。”
在蘭定,出生被賦有的特殊能力,他們稱之為異能。
“我的異能是療愈,所以很小的時候就被城主看中指派到少主身邊,跟隨少主一起去修界拜入辰陽派,只是......在我十六歲那年,某日一覺醒來之后,我的異能便......消失了,靈力也全都沒了。”
“是少主和城主求情,才讓我得以繼續留在少主身邊,至少陪著他。”
楚昭下意識問:“憑空消失?”
嘉措:“是,沒有任何異常。事后我和少主也暗中查過,每次好不容易摸到線索,就被人掐斷。”
竟是人為的。
“那你和大祭司……”
“我是達奚外家人,少主是本家嫡系。”
楚昭:“嘉措,你們的異能是如何傳承的?家族與家族之間異能會有重復嗎?”
嘉措道:“其實最初異能并不是達奚家的專屬。據說在祖輩時期,異能是在昆侖一帶隨意出現的,這些異能者有的選擇去修界,有的留在人界。留在人界的這些人慢慢聚在一起定居在蘭定,現在蘭定的幾個大家族都是那時候延續下來的。”
“原本異能是不確定會賦予在誰身上的,后來有一位大祭司通過卜算,可以算出異能者的范圍,此后每有孕者都會讓大祭司卜卦一番。至于異能,或許與血脈有關,世家間一向通婚,不同家族間出現相同異能者是常事。又或許是因為血脈稀釋,異能者越來越少,達奚家比較排外,倒似乎是歪打正著,成了異能者最多的家族。”
“那大祭司呢,她是哪個家族的?”
“蘭定另一個世家,頤家。”
也就是說,現在的異能者幾乎已經被達奚家族壟斷,就算有其他家族的異能者,也都會被歸到達奚家族麾下,為其所用,達奚家族可謂是蘭定真正的掌權者。
有如此異能,也難怪蘭定城能夠在紛爭不斷的西域屹立不倒,不歸屬于任何一個國度。
在人界,這些異能者都是天之驕子,但在楚昭眼里,這些異能不過平常。
她好奇的是異能的來源、大祭司與阿桑生機之力幾分相似的療愈術、以及嘉措一夜消失的異能。
好奇歸好奇,她于這個世界,于這里的所有人來說都不過是過客,遲早要離開的。
于她而言,真正緊要的是蠱雕身上消失的大荒之力和大荒印。
去到蘭定后,彧迦依舊沒有醒來,楚昭在嘉措的帶領下以彧迦救命恩人的名義住進達奚家安頓。
隨即,她立馬去了城南的山神廟。
蘭定也有寺廟,來的路上她經過一座,遠遠瞧了一眼,不說多宏偉,卻也是有其底蘊帶來的莊嚴肅穆,無形中有讓信徒誠服的安然力量。
而眼前這座……土夯的矮房,如果不告訴她是山神廟的話,是會一腳路過頭也不回的程度。
很荒涼,墻塊斑駁,門前墻根稀疏長著的幾根雜草是此處唯一可見的生機。
走近供奉神像的屋子,里面陳設簡單,正中幾張桌案擺放著神像和殘留的香燭,原是貢品的地方已經如別處一樣積了層厚厚的灰塵。
楚昭想過山神廟衰落,殿前冷清,但沒想到是如此破敗景象,正欲用衣袖擦擦神像,動作一頓。
從進到此屋開始,她便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最初沒太在意,直到她有祭拜的傾向,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她試著將帶來的香點燃,青煙慢悠悠彌漫開來,四散不見。
香火是神明與凡間的聯系。
而以楚昭的角度來看,眼前的青煙被阻滯不前,無法向上到達山神像。
她站直,環視一周,可以確定。
這里,有邪神。
在山神像背后靠墻的角落陰影里,有一座神龕,內里漆黑看不清任何,看久了,好似自黑暗中有一雙眼睛在窺視。
楚昭皺眉,移開目光,沒有任何猶豫咬破食指往里滴了一滴自己的血,隨即脫下外袍將其包裹嚴實,塞進山神像底下,是為壓制。
那種莫名不舒服的感覺消失不見。
這次,青煙慢慢匯聚,向著山神像而去。
……
遠在昆侖宮的阿桑正舉著一本古書興奮地跑出朝澤殿,邊跑邊大喊姬琮。
路過院中那棵安靜佇立似乎沒什么存在感的大樹,她猛地停下,低頭愣愣地瞧著左手腕上的愿葉手鏈亮起熒熒光輝,一閃,一閃。
阿桑不可置信地盯住,不敢眨眼,直到光輝暗下去,她突然跟瘋了一樣原地跳起來,又去圍著樹轉了好幾圈,而后狂奔出去。
“阿弟!有金愿葉!”
眾山山主們翻遍了昆侖宮的藏書閣,阿桑讓他們各歸各山,去翻找各山頭的典籍,開始新一輪的拯救姬琮和小樹妖計劃。
如今昆侖宮里只剩她和由由,不過今日正好仁青也回來了,家里人都在。
兩人一豹排排站在樹下,阿桑緊張地搓手,問:“準備好了嗎?”
仁青肅著臉點頭:“準備好了。”
由由叫了聲回應。
金色靈力自阿桑掌心泄出,如風拂過古樹,露出玉璇樹原本的樣貌——枝葉凋零、枯藤萎根。
就是這么一棵垂垂老矣的老樹上,零散地掛著幾片銀葉,在離阿桑最近的一根枝丫上,緩緩長出一片金……
誒?
“綠葉子?”
阿桑和仁青面面相覷。
阿桑疑惑地歪腦袋:“玉璇樹還能長綠色子嗎?”
據她所知,玉璇樹只能長出金、銀兩色愿葉。
仁青:“它確實是長了。”
阿桑肯定道:“愿葉鏈閃的是金色。”
仁青:“先看看?”
“嗯!”兩人湊近,腦袋挨著腦袋,好奇地打量這片綠葉。
阿桑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觸碰葉面,愿葉中的信息一下子蹦入腦海
片刻,阿桑大步后退,神色凝重:“這是煥瑜姐姐的葉子。”
仁青驚訝瞬:“怪不得,煥瑜阿姐是星君,本為仙,玉璇樹約莫是不能接收她所愿,才結出綠葉。”
“可她為何用這種方式找你?可有說什么事?”
姐弟倆深知煥瑜為人,此舉定是她身處環境只能叫她出此下策。
阿桑:“阿姐只留了一個地點,尼瑪蘭定。”
……
尼瑪蘭定。
達奚佑原府邸。
楚昭從山神廟回來后,直接去了彧迦的院子,沒曾想碰到來看望兒子的城主——達奚佑原。
令她微微詫異的是,達奚佑原看著很老,發鬢皆白,滿臉褶皺溝壑,約莫七八十歲的樣子。
楚昭走上前見禮:“見過城主。”
達奚佑原頷首,聲音卻如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清朗:“你便是楚冥之女?”
楚昭為他身上強烈的反差出神一瞬,垂眸掩去眼中的打量:“正是。城主識得家父?”
“楚將軍聲名遠播,我在蘭定亦有耳聞。”達奚佑原笑時,臉上縱深的皺紋擠在一處,不是老者的慈眉善目,反而是襯得有幾分可怖。
他說:“嘉措都跟我說了,多謝你救彧迦一命。”
楚昭:“城主客氣,彧迦公子也救過我,應該的。”
達奚佑原吩咐嘉措好好招待她,便離開。
楚昭注視著他逐漸走遠的背影,背脊挺直、步伐輕盈。
“楚小姐。”嘉措喚她。
楚昭回神:“我去看看彧迦。”
奇怪的是,彧迦身上的上已完好,卻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
嘉措解釋:“大祭司也來看過,也不知為何少主還沒醒來。”
楚昭看著床上安靜沉睡的人,若有所思。
回到客房,楚昭拐去了隔壁屋,踹醒地上呼呼大睡的祁垚。
祁垚驚醒,坐起身,回頭望了眼軟榻,又看了眼她,惡聲惡氣道:“你干嘛把我踹地上!”
楚昭閉眼,忍了忍道:“你自己滾下來的。”
祁垚的手腳都被粗繩捆著,他扭了半天也沒扭上榻,干脆就這般坐在地上,調整姿勢仰頭看向坐在榻上的楚昭:“這位楚小姐,你什么時候讓人送我去涼州?”
楚昭瞥了眼他:“你在這兒不是挺享受?吃飯都有貌美的侍女一口一口喂你。”
祁垚笑得痞氣:“我倒是無所謂,怕你著急。”
“我不急。”楚昭彎唇,“這城主府護衛眾多,還有不少異能者,我不用擔心你逃跑的問題。待我回涼州時,再將你帶走。”
祁垚聞言,氣得惡狠狠地……扭了兩下:“你不怕你把我綁這么緊干什么!有本事你把我放開!”
“祁垚。”
楚昭突然叫他名字,他很不適應地皺眉。
“你為什么又回來了呢?”
祁垚挑眉,氣笑了:“那不是你太能跑了嗎?”
“不,我一身傷,根本不是你的對手。”楚昭彎腰湊近他,直視他的雙眼,“你是想看看,真正的楚昭到底死沒死,她還在不在,對嗎?”
祁垚斂了神色:“你說過,楚昭已經死了。”
“你是與生死打交道的將軍,其實你并不相信奪舍這種事,甚至覺得荒誕,只不過面對我這么一個與從前行為舉止大相徑庭的人似乎又不得不信。”
“你與楚昭宿敵多年,知己知彼,你并不甘心她就這么因墜馬而死。”
祁垚和“楚昭”在戰場上盡情交鋒,斗得你死我活,也只會想要在戰場上將對方堂堂正正打敗。
楚昭說罷直起身。
這一點,是后來查到另有一波人在暗地里宣揚她奪舍之事,才確定的。
祁垚難得沉默片刻:“整個涼州的百姓都說是我暗害。”
“若你要暗害,早該動手了,何必等到她要定親之時。”楚昭詭異地停頓了下,“你……”
祁垚縮了縮:“警告你啊,別亂想。”
楚昭遂繼續道:“你先派人行刺殺之舉,后不惜親自前來,不就是想證實你的猜想么。”
祁垚沉默片刻,說:“你別忘了,我是來殺你的。”
“我不是不甘心,是遺憾,遺憾楚昭沒有徹底死掉。你的謀略、身手皆在她之上,只要你在,楚昭永遠在,對于北厥仍有威脅。”
他知曉如今涼州城的城防,是楚冥接納楚昭的建議整改過的,可謂固若金湯。
他不敢小瞧眼前之人。
楚昭勾唇,別有深意道:“不管你怎么想,楚昭就是我,我就是楚昭,你若想見她一面,也不是沒有辦法。”
祁垚震驚抬眸:“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