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察和潘特愕然看著在書屋里筑起人墻的粗暴侍兵們，不禁面面相覷。
雖然不知道哪兒來的家伙有如此大的派頭，但這樣的做法絕對不上道。
蓋緹婭人對知識是普遍懷著尊重的，而承載知識的書藉亦有著超乎財富權勢以上的公共價值。光是帶著武器踏進圖書館就會遭到來自周圍白眼，而至于在書屋擺出這般囂張的架勢，簡直就是對那句著名格言的褻瀆。
在眾書客的驚詫側目下，一位留著奇怪蘑菇頭、神情倨傲的貴族公子在侍從擁簇下走進了舊書屋。
那貴族公子的年齡莫約比李察大兩三歲。從那身燙著銀邊的華麗服飾來看，對方確實在衣飾穿著上花了相當功夫，然而仿若竹桿般的纖細手腳卻很難讓人感覺到任何實質性的力量——
李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盡管這具夏爾菲少爺的身體相當有待鍛練，但對上那家伙李察卻依舊有一挑五的自信。這讓李察不禁對那位貴族公子多看了兩眼，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的樣子。
“少爺，就在這里。”旁邊一蓄留著小胡子的仆從殷勤向導著，帶著蘑菇頭公子來到舊書屋角落的書架前。“我就是在這里看到那本《萬物辨析》的……咦？”
空空如也的書架讓本想邀功的小胡子一時愕然，在書架上下兩層尋覓不得后，小胡子頓時露出慌亂的神情。朝蘑菇頭少爺狼狽低頭道歉，小胡子隨即氣急敗壞地走到柜臺前。
“喂！老頭，擺在那邊的書呢？就是《萬物辨析》的那本！”
“這個嘛，您來遲了一步，那本已經出售給這位先生了。”潘特老伯以過人涵養回應著小胡子的無禮問詢。
“什么？我不是叫你給我留下嗎？”
“很抱歉，敝店只接受熟客的預訂。”潘特老伯聳聳肩膀，目光掃向那些兇神惡煞的侍兵。“另外雖然沒有明文寫出，但敝店默認是禁止攜帶兵器踏足的。對不遵守此項規定的顧客，敝店拒絕出售任何書藉。”
“你、你居然敢對我說這樣的話？知道那位是什么人嗎！？”
小胡子惡狠狠地恫嚇著潘特，但這次舊書屋主干脆就背過身不理他了。小胡子看了眼那邊隱隱露出不耐煩神情的少爺，不得不咬牙咽下這口氣。隨即小胡子走到旁邊悠閑看戲的李察處，掏出一頗有份量的錢袋丟在他面前。
“喂，這錢給你，把那本讓給我。”小胡子大咧咧地說著。
“……抱歉我并沒有出售的打算。”李察搖頭拒絕著。
“什么？這里可是裝三百里恩！？那種破爛書夠你買五十本了！”
“這個嘛，雖然你也許沒聽過，不過世界上有一句話叫‘知識是無價的’。”李察手按著書藉淡然說著。“認為只要花錢就能什么都買到，那其實是非常膚淺和不切實際的想法。更何況在別人的地盤上，遵重規矩可算是最基本的禮儀——連這點都不懂的貨色，我不覺得他會對知識本身感興趣。”
李察的話引得店里的書客們暗暗點頭，就連潘特老伯亦投來贊許眼神。而另一方面氣勢上完全被壓倒的小胡子，驚慌失措地望向背后的蘑菇頭少爺。
“你、你家伙！是在侮辱我家少爺嗎？”
“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如果感侮辱那也是他自己對號入座的結果——當然，對自己素行不良這點有所認知的話，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李察嘴角拉出微微的弧線。或許是最近與上流社會密切交流的緣故，不知不覺似乎間李察也學會了那種罵人不帶臟字的優雅話術。
這番話讓潘特老伯噗嗤笑了出來，而小胡子則是整個兒憋紅了臉，就在他支吾著準備再說什么時，背后傳來一蘊含怒氣的聲音。
“……夠了。”
再忍不住手下出丑的蘑菇頭公子叫停了這幕鬧劇，隨即以陰沉目光瞄向李察，微微抿起嘴角，從唇間蹦出意外的名字。
“李察馮夏爾菲，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
“什么？”李察愣了下，隨即露出狐疑神情。“你是誰？”
“居然問我是誰，連恩人的臉都忘了？”蘑菇頭公子仰頭擺出盛氣凌人的姿態。
“……真抱歉，我對喜歡以恩人自居的家伙可沒啥印象。”李察皺眉回應著，隨即卻在心里急速搜索著眼前這位貌似眼熟但又想不起是誰的家伙。只覺隱隱約約有一股嫌惡感自心底溢出。
不過在李察揪出記憶的尾巴前，先前出丑的小胡子已急吼吼地拋出了答案。
“無禮之徒！這位安德烈公子，乃是連吉亞子爵家的正統繼承者！還不認錯！？”
“連吉亞家的？”被提醒的李察猛然想了起來。
連吉亞領曾是綠穗領唯一的鄰邦，歷史上雙方也曾有過稀少的親睦活動。小時候李察曾在某次親睦會上與連吉亞公子的安德烈相遇，年齡相近的雙方理應有不少共同話題才是，然而不知為何李察到最后卻只留下嫌惡的印象。
因嫌惡的印象太過強烈，以至于當時的具體情景反而記不太清楚。此刻驟然聽到安德烈的名字，那段被深深沉進的意識潭底的嫌惡記憶被重新喚了起來，讓李察情不自禁地挑起眉頭。
和李察相對的，那邊安德烈的神情也相當的不愉快。
作為帝國南方的有力諸候之一，連吉亞家當然也被邀請參加伯爵領的新船披露會。而和其他諸候公子類似，安德烈對司登千金，或者說伯爵家的財富權柄，亦懷有不可告人的野心。
然而可惜披露會上諸派混雜，安德烈并有多少機會和艾瑟兒接觸。
安德烈本打算在披露會后花些時間慢慢攻略伯爵千金，誰知前往求見艾瑟兒時卻屢屢撲了個空。安德烈從伯爵家臣那里打聽到，最近艾瑟兒相當熱衷于鉆研機工學，時常前往某賢者私塾處研討，這讓安德烈相當意外。
盡管安德烈也是格蘭特的畢業生，然而那畢業證里有多少水份同期生都知道。安德烈自知無法插手私塾研討，轉而想起別的辦法。以大價錢賄賂伯爵府侍從，安德烈好不容易打聽到艾瑟兒最近似乎在找一本叫《萬物辨析》的煉金學著作，于是急忙差遣手下到伯爵府各地搜尋。
不過那本著作是兩世紀前印刷的，存世相當稀少。
好不容易手下在一家舊書屋找到，得到報告的安德烈急忙過來想買書，卻沒想到會橫天波折，更沒想到會遇到綠穗領的人物。
怎么回事？那塊鄉下地盤，不是只有靠連吉亞的船才能出行嗎？
安德烈疑惑著。因航海公會往往以季度為單位公示情報的緣故，綠穗領開通新航道的事情還暫時不被更廣泛的相關方所知。安德烈懷疑李察是如何到伯爵領的，不過也沒有太糾結這件事。
畢竟比起伯爵家的財富權柄來，區區鄉下領地實在不足掛齒。為制造出和艾瑟兒接觸的契機，為實踐心中的欲望，安德烈絕對需要那本《萬物辨析》。
安德烈以貪欲的目光看著那本被李察壓在手下的書藉。要直接搶走是很容易的事，但考慮到身在伯爵領的事實，安德烈還是要顧慮些影響。
“我需要那本書，讓給我不會虧待你的。”
安德烈朝李察說著。這已是連吉亞公子所能表現出的最為謙遜的姿態，而安德烈也并不認為李察會拒絕。畢竟綠穗領的物資補給完全仰仗連吉亞的鼻息，夏爾菲家說得好聽點是帝國諸候，說得不好聽點便差不多算是連吉亞家的臣屬了。
這個世界，豈有臣子會違背主君的道理？
還真有，至少李察就全然沒有配合連吉亞公子的意思。
“請恕我拒絕。”
“……你說什么？”
對頤氣指使慣了的安德烈來說，自己的話被家臣們惶恐執行是再自然不過，而遭到拒絕則是從未有過的情形。因而隔了好幾秒安德烈才反應過來，滿臉驚詫地看著李察，驚愕中混著怒氣。
“你要拒絕我？拒絕這個給綠穗領帶來物資補給的恩人？”
“動不動就自居恩人不太妥當吧？”李察斜眼瞥著很喜歡往自己涂金的連吉亞公子。“其實就算你這樣說，我也并不覺得有欠連你們吉亞家什么恩情。撇開你們從綠穗領收購的廉價物資不論，雙方最多也就算是互惠互利的關系。”
“互惠，互利？”
李察這番懇切言語并未能引起安德烈的共鳴。被赤裸打臉的連吉亞公子瞪著李察，在其先入為主的執念下，如此宣言的李察頓時被貼上了“叛逆者”的標簽。
“你……你這忘恩負義的卑劣之徒！”
安德烈氣得渾身發抖。對格外重視忠誠心的連吉亞家來說，臣下對主君的叛逆是不被允許的！安德烈瞪著李察和他手里的那本煉金書籍，抬起手指朝旁邊侍兵揮了揮，隨即轉身走出了書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