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先生，您這是在與整個種子產業為敵?！罢f話的男人西裝革履，皮鞋擦得锃亮，站在我家堂屋里顯得格格不入。他叫王立強，是某大型種子公司的法律代表，手里捏著一份文件，臉上掛著職業化的微笑。

　　九月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灰塵在光束中飛舞。父親坐在八仙椅上，腰桿挺得筆直，手術后略顯消瘦的臉龐，在陽光下像一尊歷經風霜的雕像。

　　“王先生，麥種是老天爺給的，不是哪家公司造的?！案赣H的聲音不大，每個字都像釘進木頭的釘子，擲地有聲，呵呵一笑道，“我們程家祖祖輩輩都是留種換種，從沒聽說這還要給錢。“

　　王立強嘴角抽了抽，轉向我，說道：“程先生，您是明白人。'桐麥1號'含有特殊基因序列，根據《植物新品種保護條例》，我們公司已經申請了臨時保護?！八麅炑诺卮蜷_文件夾，拿出一份文件，送到我眼前，“當然，我們不會白要。程家可以拿到銷售分成，百分之五，很公道了。“

　　我看了一眼他推過來的合同，密密麻麻的條款看得人眼花。趙雨晴上周就警告過我們，有公司在打“桐麥“的主意，沒想到動作這么快。

　　“王先生，“我盡量保持禮貌，笑道，“'桐麥'是自然變異品種，我女兒在自家地里發現的。我們沒打算用它賺錢，只想免費給鄉親們試種?！?p>　　王立強的笑容僵住了，冷冷道：“程先生，您可能不了解情況。我們檢測發現'桐麥'含有專利基因片段BX-203，屬于我公司所有。任何未經許可的繁殖、銷售都是侵權。“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包括免費發放。“

　　堂屋里，一片死寂。母親手里的茶壺“砰“地放在桌上，茶水濺出來，在合同上洇開一片褐色的痕跡。

　　“放你娘的屁！“父親猛地站起來，臉色漲紅，大聲道，“我爹六零年留下的麥種就有這特性！你們公司那會兒在哪兒？“

　　王立強后退半步，整了整領帶，笑道：“程老先生，請您注意言辭。我們有基因測序證據?！八麖墓陌统銎桨咫娔X，調出一組圖表，“這是專利基因的序列比對，相似度98.7%?！?p>　　我接過平板，那些彎曲的圖譜和數字像天書一樣。父親看都不看，轉身從供桌抽屜里取出那個舊鐵盒，“啪“地打開。

　　“看清楚了！“他抖出一穗干枯的麥子，“這是我爹六零年留下的！那時候你們這些穿西裝的還在吃大鍋飯呢！“

　　王立強皺了皺眉，說道：“程老先生，實物證據需要專業機構鑒定...“

　　“滾出去。“父親突然平靜下來，聲音冷得像冰，“回去告訴你老板，有種讓他自己來拿?！?p>　　王立強臉色變了變，收起文件，冷冷道：“程老先生，那么法庭見。“

　　他轉身離開時，皮鞋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程桐躲在門后“咯咯“笑出聲，被母親一把拽進里屋。

　　父親盯著王立強遠去的背影，拳頭攥得發白。我扶他坐下，能感覺到他全身都在發抖。

　　“爸，別激動，對身體不好。“我遞上茶杯，“趙雨晴說過，這種情況可以申請品種權異議?！?p>　　父親搖搖頭，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母親慌忙拿來藥片，他吞下去，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陽光照在他臉上，那些皺紋更深了，像干涸的土地上的裂縫。

　　“得勝，“良久，父親睜開眼，吩咐道，“你去把東廂房的樟木箱子搬來?！?p>　　樟木箱是父親的“百寶箱“，從我記事起就上著鎖，放在東廂房最干燥的角落。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挪到堂屋，箱子上積了厚厚一層灰，散發出淡淡的樟腦味。

　　父親從腰間摸出一把銅鑰匙，插進銹跡斑斑的鎖孔，轉了三圈才打開。掀開箱蓋的瞬間，一股陳年的麥香混合著墨香撲面而來。

　　箱子里整整齊齊碼著幾十本筆記本，封面上用毛筆寫著年份，最早的一本居然是“一九六五“。下面壓著幾個布包，還有幾個玻璃瓶，里面裝著不同顏色的種子。

　　“這是我四十五年的種地筆記?！案赣H輕輕撫摸那些發黃的紙頁，“每一場雨，每一次蟲害，每一個品種的表現，全在這里?！八〕鲎畹紫碌囊槐炯t皮筆記本，“這是你爺爺口述，我記錄的。“

　　我小心翼翼地翻開，扉頁上用毛筆寫著“程門農事·丙申年立“，字跡已經褪色。里面密密麻麻記滿了農諺、節氣變化和作物生長情況，有些頁邊還畫著麥穗、葉片的簡圖。

　　“六零年大旱，“父親翻到中間一頁，指著一行小字，“你爺爺發現有三株麥子特別耐旱，就專門留種培育。后來...“他的手突然停住，從箱底抽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后來出了事。“

　　信封里是一份泛黃的《內部通報》，日期是1968年，標題赫然寫著《關于程大年私自培育“黑麥種“的處分決定》。我震驚地抬頭，父親苦笑著搖頭：“你爺爺因為不肯交出麥種，被撤了生產隊長?！?p>　　我喉嚨發緊，從不知道家族還有這段歷史。父親又取出一個布包，解開后是幾粒黑褐色的麥粒，比普通麥子小一圈，顆粒飽滿。

　　“這就是那'黑麥種'，“父親的聲音很輕，“你爺爺偷偷留下十二粒，臨終前交給我。我種了四十年，一直沒成功復現當年的抗旱性...“他抬頭看我，眼里閃著光，“直到'桐麥'出現?！?p>　　我的手微微發抖。難道“桐麥“是爺爺當年培育的品種隔代重現？這太不可思議了。

　　“爸，這些資料很重要！“我急切地說，“如果能證明'桐麥'與祖傳麥種的關聯，就能推翻專利主張！“

　　父親搖搖頭，說道：“光靠這些不夠。得勝，你去找張教授?！?p>　　“趙雨晴的導師？“

　　“嗯?！案赣H點點頭，“他認識你爺爺。“

　　我正要追問，院門突然被推開，趙雨晴風風火火地闖進來，白大褂上沾著泥點，手里揮舞著一個U盤。

　　“程叔叔！重大發現！“她氣喘吁吁地說，“我們比對了'桐麥'和您提供的祖傳麥種，發現一段高度相似的基因序列！“她插上平板電腦，調出一組彩色圖譜，“看這里，這段非編碼區完全一致！這在遺傳學上幾乎不可能自然發生！“

　　父親和我湊過去看，那些彩色線條對我來說依然像天書，父親卻指著其中一個尖峰說：“這就是抗旱的關鍵？“

　　趙雨晴興奮地點頭：“沒錯！而且這段序列在專利數據庫里沒有記錄！王立強公司所謂的BX-203只是相似，并不相同！“她頓了頓，“更重要的是，我們在林爺爺留下的種子里也發現了這段序列的片段！“

　　父親長舒一口氣，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陽光照在他臉上，那些皺紋似乎舒展了一些。

　　“得勝，“他輕聲說，“給張教授打電話吧?！?p>　　兩天后，張教授帶著他的團隊來到了村里。這位白發蒼蒼的農學泰斗一見父親就緊緊握住他的手：“守田兄，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抗旱1號'的后代！“

　　我這才知道，爺爺當年培育的品種在學術界被稱為“抗旱1號“，張教授年輕時曾參與過研究，后來因為政治運動中斷了。他在父親搬出的樟木箱前激動不已，小心翼翼地翻閱那些發黃的筆記。

　　“這些太珍貴了！“張教授推著老花鏡說，“完全能證明'桐麥'與'抗旱1號'的傳承關系！“他轉向我，“得勝，我建議立即向農業部申請品種權保護，同時起訴那家公司惡意搶注?！?p>　　事情突然變得專業而復雜。張教授的團隊駐扎在村委會，開始整理我們提供的證據。趙雨晴則每天往返于實驗室和試驗田，忙著做對比分析。父親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過度操勞，他堅持每天聽我匯報進展。

　　與此同時，村里流言四起。有人說我們程家要發大財了，有人說種子公司會報復，還有人說“桐麥“是轉基因的，吃了會得病。母親去井邊打水時聽到這些閑話，氣得把水桶都摔了。

　　程桐這個小不點，不知從哪里聽來了事情經過，居然把它編成了一首兒歌：

　　“王叔叔，穿西裝，

　　想要搶走我的糧。

　　爺爺說，不答應，

　　麥子是咱的命...“

　　她天天在村里唱，一群小孩跟著學，沒幾天全村都傳遍了。第三天早上，我家院門口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布包，打開一看全是麥種，村民們自發拿來的自家留種，表示對程家的支持。

　　“種子分享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開始了。父親站在院門口，看著絡繹不絕來送種的鄉親，眼圈發紅。他讓人在“友誼田“邊支起幾張長桌，把所有麥種都擺出來，旁邊放上小紙片寫明品種和提供者。

　　張教授看到這場面，激動得直拍大腿：“民間種質資源庫?。√珜氋F了！“他立即讓學生們取樣登記，說要建立檔案。

　　王立強再出現時，面對的已經不只是程家，而是整個村子的集體意志。他站在村委會門口，看著來來往往送種的農民，臉色越來越難看。跟他一起來的電視臺記者反倒被這場面吸引，鏡頭一轉開始采訪起村民來。

　　“我們祖祖輩輩都是自己留種、換種，“八十歲的李奶奶對著話筒說，手里攥著一把黑黢黢的蕎麥，“啥時候成犯罪了？“

　　當晚，這段采訪在省臺播出，標題是《麥田里的專利權之爭》。第二天，更多媒體涌進村子，連父親那本《內部通報》都成了焦點。輿論風向，一夜逆轉。

　　王立強灰溜溜地撤回了訴訟，真正的轉機來自張教授的老朋友，農業部的一位官員。在看完我們提供的全部證據后，他親自打電話通知父親：“程老，'桐麥'已被列為地方保護品種，任何單位不得獨占使用。“

　　勝利的消息傳來時，父親正在“傳承田“里查看“桐麥“的長勢。陽光下，麥穗已經泛黃，沉甸甸地垂著頭。父親蹲下身，輕輕捏了捏一顆麥粒，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我趕緊扶住他，卻摸到一手冷汗。父親的臉色慘白，呼吸急促，眼睛卻亮得嚇人。

　　“得勝，“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腕，“看好了，麥子要這么選...“

　　他的手顫抖著撫過麥穗，動作卻異常精準，掐下幾顆特定的麥粒放在我手心。這是選種的技藝，爺爺教給他，他現在教給我。我忽然明白，這不僅僅是關于農業技術的傳承，更是一種對待土地、對待生命的態度。

　　那天晚上，父親發起了低燒。醫生說這是術后恢復期的正常波動，我守在床前，看著他睡夢中依然緊鎖的眉頭，心里像壓了塊石頭。

　　半夜，父親突然醒來，說要去看麥子。我勸不住，只好扶他來到后院。月光像水一樣瀉在試驗田里，“桐麥“在夜風中輕輕搖曳，葉片發出沙沙的響聲，仿佛在竊竊私語。

　　“聽，“父親輕聲說，“麥子會唱歌?！?p>　　我屏住呼吸，真的聽到了，那不是風的聲音，而是麥穗相互摩擦產生的奇妙韻律，像一首古老的歌謠。

　　父親道：“得勝，我這輩子最對不住你的，就是沒早點教你這些。“

　　月光下，父親的臉龐顯得格外蒼老又格外年輕，眼睛里有我從未見過的東西。

　　“爸...“

　　他擺擺手，從口袋里掏出那把銅鑰匙，說道：“樟木箱歸你了。里面的東西，傳給桐桐?！?p>　　我攥住鑰匙，金屬的冰涼滲入掌心。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父親所有的固執與堅持，那不是守舊，是一種深沉的守護，像土地守護種子，像麥稈守護麥粒。

　　第二天清晨，我們被程桐的尖叫聲驚醒。她跌跌撞撞地跑進屋，小臉煞白：“麥子！麥子倒了！“

　　我和父親沖出去，眼前的景象讓人心碎，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襲擊了試驗田，即將成熟的“桐麥“倒伏了一大片，麥穗沾滿泥水，有些甚至被打斷了。

　　父親站在田埂上，一動不動。我擔心他受不了打擊，卻見他慢慢蹲下身，扶起一株倒伏的麥子，輕輕抖掉上面的泥水。

　　“沒事，“他輕聲說，不知是對麥子還是對我們，“斷了的收起來做種，沒斷的扶正還能活?！八ь^看我，嘴角居然掛著笑，“得勝，記住，好麥子就像好人，挨了打才知道有多結實。“

　　陽光穿透云層，照在雨后泥濘的麥田上。父親的身影在光影中顯得格外高大，他彎腰扶起一株株倒伏的麥子，動作輕柔而堅定。我忽然明白，這就是我一生要學習的姿態，無論經歷多少風雨，都要像麥子一樣，根扎在土里，頭向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