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走廊的燈光，慘白得刺眼。我盯著重癥監護室門上那盞小小的紅燈，它像一只不懷好意的眼睛，冷冷地俯視著我。
母親靠在塑料椅上睡著了，花白的頭發散亂地貼在額前，手里還攥著那張病危通知書。
“程得勝家屬？“護士推門出來，口罩上的眼睛布滿血絲。
我一個箭步沖上去，大聲道：“在！“
“病人暫時穩定了。“護士遞過一疊檢查單，說道，“肺部感染引發多器官衰竭，需要繼續觀察。“
我機械地點著頭，那些醫學術語像冰雹一樣砸在頭上：肺動脈高壓、血氧飽和度不足、心肌缺血...
最后一張CT報告上，父親原本應該黑色的肺葉里，布滿了棉絮狀的白色陰影。
“能...能治好嗎？“我的聲音，啞得不像自己。
護士嘆了口氣，說道：“老人家的體質，比預想的強。先過了今晚，觀察再說。“
窗外，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幾秒后悶雷滾過天際。
我這才注意到，夜空不知何時已烏云密布，遠處，傳來樹葉翻卷的沙沙聲，要變天了。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是趙雨晴發來的緊急氣象預警：【特大暴雨橙色預警，預計未來三小時降雨量將達100毫米以上，伴有短時大風和冰雹】。緊接著又是一條：【試驗田排水系統還沒完工，怎么辦？】
我盯著手機屏幕，眼前浮現出那些剛經歷冰雹又遭扶起的“桐麥“。再來一場暴雨，它們必死無疑。
“媽，“我輕輕搖醒母親，說道，“您守著爸，我得回趟村里。“
母親睜開雙眼，問我：“得勝，要下暴雨了？“
我點點頭。
她太了解土地，太了解父親了。
“去吧，“母親整了整衣襟，說道，“你爸要是醒了，我告訴他你去守麥子了。“
我俯身抱了抱這個瘦小的老太太，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艾草香，和父親一樣。
出租車在狂風暴雨中艱難前行。雨點像子彈一樣射在擋風玻璃上，雨刷器開到最大也跟不上節奏。司機嘟囔著“幾十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雨“，我卻想起父親筆記本里記載的1963年大澇，“七月廿八，雨如傾盆，三日不止，麥穗盡霉...“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程桐。電話那頭，傳來她帶著哭腔的童音：“爸爸！麥子又要疼了！“
我的心揪成一團，安慰道：“桐桐別怕，爸爸馬上到。你跟誰在一起？“
“媽媽，趙阿姨還有張爺爺！我們現在田邊搭棚子！“背景音里，傳來嘈雜的人聲和風雨呼嘯，“趙阿姨說要用'科學魔法'救麥子！“
趕到村口時，積水已經沒過腳踝。遠處試驗田邊人影綽綽，十幾盞手電光在雨幕中劃出凌亂的光軌。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泥水濺滿了褲腿。
眼前的景象，讓我愣在原地，田埂上支起了臨時雨棚。
張教授和學生們正在操作一臺小型抽水機；趙雨晴帶著村民們在麥田周圍挖排水溝，二十多個老人排成人墻站在麥田上風口，用塑料布和自己的身體為麥子擋風。
“程大哥！“趙雨晴看到我，頂著雨跑過來。她的白大褂早已濕透，頭發貼在臉上，手里卻緊緊抱著父親的筆記本，用防水袋包得好好的。
“怎么樣了？“我大聲問，風聲幾乎蓋過說話聲。
她把我拉到雨棚下，說道：“排水系統剛鋪好一半！現在，最擔心的是倒伏麥子的傷口會感染霉病！“
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翻開父親的筆記本。那些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各種土辦法：“雨前撒草木灰可防霉“、“芥菜與麥間作，霉病少“...
我的手指，停在一段描述上：“六三年澇后，唯東畔與芥菜同種之麥未霉...“
“趙教授！“我抓住她的手腕，“我父親記載芥菜能防霉病！“
趙雨晴眼睛一亮，說道：“植物間作，確實有生物防治效果！“她轉身對張教授喊道，“張老！程叔叔筆記提到芥菜防霉！“
張教授冒雨湊過來看筆記，老花鏡上全是水珠：“有意思！芥菜分泌的異硫氰酸酯有抗菌作用！“他突然拍了下腦門，吩咐。“快！去李嬸家菜地摘芥菜！有多少摘多少！“
接下來的場景，像一場荒誕又莊嚴的儀式，村民們冒雨從各家菜地拔來芥菜，老人們把菜葉搗碎泡水，年輕人則提著水桶在麥田里穿梭，將芥菜水噴灑在倒伏麥子的傷口上。風雨中飄蕩著刺鼻的芥菜味，混合著泥土的腥氣，竟有種奇異的安心感。
程桐不知從哪里找來一堆空塑料瓶，帶著村里的孩子們做簡易防雹裝置，把瓶子底部剪掉，倒扣在特別珍貴的麥穗上。她的小臉嚴肅得像在完成某種神圣使命，每保護一穗麥子就輕聲說：“不怕不怕，爸爸和太爺爺都來保護你們了。“
凌晨兩點，雨勢稍緩。我們輪流在雨棚里休息，喝婦女們燒的姜湯。周曉梅靠在我肩上打盹，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餅干。我輕輕撥開她額前濕漉漉的劉海，發現她嘴角沾著一點芥菜渣，莫名覺得可愛。
手機突然震動，是母親。我觸電般跳起來，差點驚醒周曉梅。
“媽？爸怎么樣了？“
“醒了，“母親的聲音透著疲憊，說道，“非要見你和桐桐。“
我看了看外面漸小的雨勢，又看看熟睡的周曉梅和程桐：“現在？“
“他說...“母親的聲音，突然哽咽，“說要教桐桐留種禮。“
我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留種禮是程家最莊重的儀式，選種、包種、祝禱，向來只在秋收后由最年長者主持。
父親此時要舉行這個儀式，意味著...
“我們馬上到。“我掛掉電話，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手機。
周曉梅已經醒了，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得勝，爸醒了？“
“嗯。“我簡短地解釋了情況，她的表情從欣喜迅速轉為擔憂。
“我開車一起去。“她立即起身，說道“試驗田這邊暫時穩定了。“
叫醒程桐時，小丫頭揉著眼睛問：“爸爸。麥子安全了嗎？“
“暫時安全了。“我親了親她發燙的額頭，說道，“現在，我們去見爺爺，他要教你很重要的東西。“
醫院走廊的燈光，似乎比離開時更慘白。父親被轉到了普通病房，門口掛著“危重病患，限一人陪護“的牌子。透過門上的小窗，我看到他半躺在床上，胸前連著各種管線，原本就消瘦的臉現在幾乎只剩一層皮包著骨頭。
母親在門口攔住我們，說道：“醫生說最多十分鐘。“她的目光落在程桐身上，“桐桐先跟我去洗手。“
周曉梅從包里掏出父親的筆記本：“帶上這個。“
推開病房門的瞬間，消毒水味中混入了一絲熟悉的艾草香，母親肯定給父親擦了自制的藥油。父親聽到動靜轉過頭，眼睛在看到我們時亮了一下。
“爸。“我站到床邊，喉嚨發緊。
父親的目光，落在我沾滿泥漿的褲腿上，問道：“田...怎么樣了？“
“保住了。“我握住他枯枝般的手，說道，“按您筆記里說的，用了芥菜水。“
他嘴角微微上揚，手指在我掌心輕輕點了三下，這是小時候他表揚我的方式。
“桐桐呢？“
“在外面洗手。“我翻開筆記本，說道，“爸，您看，我把您的方法和趙教授的科學分析記在一起了...“
父親艱難地撐起身子，瞇著眼看那些筆記。我在他六十年代記錄的“芥菜與麥間作，霉病少“旁邊，貼了趙雨晴做的實驗數據表；在他寫的“雨前撒草木灰“下面，補充了現代生物炭的研究論文摘要。
“好...“父親的聲音，像風吹過干枯的麥稈，“這才像...程家的種...“
門輕輕開了，母親牽著打扮一新的程桐走進來。小丫頭穿著過年才穿的紅色連衣裙，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小臉繃得緊緊的。
“爺爺！“她撲到床前，又趕緊剎住腳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父親的手指，說道，“我把麥子都保護好了！用塑料瓶！“
父親顫抖的手，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布包，示意我扶他坐直。母親默契地關上門，從隨身布兜里取出三樣東西：一把小銀剪刀、一塊紅綢布、一碗清水。
“今天...“父親的聲音很輕，每個字都像刻在石頭上一樣清晰，“教桐桐...留種禮。“
我的眼眶，突然發熱。留種禮是程家代代相傳的儀式，爺爺教給父親時我太小沒印象，父親本該在程桐十歲后才教她的。
母親把床頭柜清理出來，鋪上紅綢布。父親讓我從布包里取出三樣東西：一穗干枯的老麥種、一穗今年收的“桐麥“、一小包黑褐色的麥粒。
“這是...“父親指著第一穗，說道，“你太爺爺...六零年留的。“
“這是...“第二穗，“今年...冰雹后...活的。“
“這是...“第三包，他的手突然劇烈顫抖，“我...失敗了的...抗旱2號...“
我震驚地看著那包從未聽父親提起過的麥種。父親虛弱地搖搖頭，示意稍后再說。
儀式開始了。父親指導程桐用銀剪刀，從三穗麥子上各剪下三粒，共九粒種子，放在紅綢布中央。然后，讓她把清水碗舉過頭頂，一字一句教她念：
“天賜嘉種，地養其根，人傳其魂...“
程桐稚嫩的童音，在病房里回蕩，窗外雨聲漸瀝，仿佛天地在應和。當念到“人傳其魂“時，父親劇烈咳嗽起來，一口鮮血噴在紅綢布上，像一朵怒放的紅梅。
“爸！“
“叫...醫生...“母親冷靜地說，同時用毛巾擦去父親嘴角的血跡，“桐桐，繼續。“
程桐嚇得臉色發白，出乎意料地沒有哭。她顫抖著小手，按照父親剛才教的，把九粒種子和沾血的紅綢布包在一起，然后跪在床前，把紅包舉過頭頂。
“天賜嘉種，地養其根，人傳其魂...“這次她念得流暢多了，“程家第四代...程桐...接種...“
父親蒼白的臉上。泛起異樣的紅暈。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把那個小紅包按在程桐掌心，然后看向我，說道：“樟木箱...夾層...“
醫生和護士沖進來時，儀式剛好完成。父親被放平，各種儀器重新連接，刺耳的警報聲中，我們被請出了病房。
走廊長椅上，程桐緊緊攥著那個染血的小紅包，小聲問：“爸爸，太爺爺會死嗎？“
我把她摟進懷里：“爺爺很堅強。“這句話像是對她們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天亮時分，暴雨停了。醫生出來告訴我們，父親再次挺過了危險期，肺部功能嚴重受損，需要長期吸氧。與此同時，張教授發來消息：試驗田損失了三成麥子，剩下的表現出驚人的抗逆性，特別是用芥菜水處理過的部分，幾乎沒有霉病發生。
回到村里，我徑直走向樟木箱。在箱底摸索片刻后，我發現了父親說的夾層。一塊巧妙隱藏的木板下，躺著一本薄薄的冊子，封面寫著“抗旱2號培育記錄“。
翻開第一頁，是父親工整的筆跡：“一九八八年春，于東畔試種抗旱1號第七代，發現三株變異株，性狀不穩定...“
周曉梅湊過來看，驚呼出聲：“爸三十年前爸，就在改良'桐麥'了！“
我們一頁頁翻看，這本記錄詳細記載了父親二十多年來的嘗試與失敗。最后一頁寫著：“二零一零年秋，第七十二代仍不穩定。暫封存，待后人智慧。“
我的手撫過這行字，突然明白父親為什么如此珍視程桐發現的“桐麥“，那可能是他畢生追求的“抗旱2號“的自然顯現。
三天后，父親的情況穩定到可以會客。我們帶著好消息去醫院：農業部決定在村里設立“桐麥“保種基地；張教授團隊確認“桐麥“的抗旱基因確實與爺爺留下的“抗旱1號“同源；趙雨晴的論文《傳統農耕智慧與現代科學的融合實踐》被頂級期刊收錄。
父親靠在搖高的病床上，聽著這些消息，臉上的皺紋漸漸舒展。當我說到發現“抗旱2號“記錄時，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得勝...“他示意我扶他坐起來，“拿筆來...“
我在他面前攤開那本傳承筆記，翻到空白頁。父親顫抖的手握住鋼筆，在紙上緩緩寫下四個大字：“土地不負“。
最后一筆還沒寫完，鋼筆突然從他指間滑落。我抬頭，發現父親正凝視著窗外，那里一株新栽的小槐樹在陽光下舒展著嫩葉。
“爸？“
他轉回頭，對我露出罕見的明朗笑容：“該你了。“
我接過鋼筆，在那四個字后面工整地添上一個“人“字：“土地不負人“。
父親滿意地點點頭，閉上眼睛，胸口平穩地起伏。陽光透過窗簾照在病床上，把那頁筆記照得發亮，新舊字跡在光線下融為一體，像是一場跨越六十年的對話。
窗外，程桐和護士的歡笑聲隱約傳來。更遠處，被暴雨洗禮過的麥田里，新生的“桐麥“正在抽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