鏘——歸有燈手中長劍被譚如鳴挑去,他怔在原地,頹然不知所措。
論劍法,譚如鳴是遠遠不如歸有燈的,更何況歸有燈游歷江湖多年,經驗遠比譚如鳴豐富。
但歸有燈這么輸了,是意料之外,但在情理之中——他心緒大亂。
歸有燈緩緩把手放下,自嘲般搖搖頭,“我這算不算是晚節(jié)不保?”
“算是吧。”譚如鳴已經從出離的憤怒中緩了過來,她撿起歸有燈的劍,遞還給他。
歸有燈疑惑的接過劍。
“我懶得拿。”譚如鳴解釋道,“再說你要奪劍也就是兩招的事,不如直接給你。”
“你說話方式和青連先生很像。”
“被他帶的。”譚如鳴一句話就撇了過去,“你現在怎么辦?”
“怎么辦?做了錯事就要付出代價。”
“你要自首?那一定是斬立決。”
“我自找的。”
……
……
長久的沉默。
“我以為你是好人。”
“我也以為我是好人。”
“跟我去應天。”
“好。”
極遠處,青光通天,緊接著便是撼天動地的響。
譚如鳴癡癡地望著那邊,身邊歸有燈長嘆一聲,“舟山先生后繼有人啊。”
圍攻湖州府的倭寇自然不會見到林尋舟那驚天一劍,但這不妨礙他們陷入困境。
湖州府的城墻已經被倭寇的火炮轟成了廢墟,但他們始終沒能踏入城內一步——每次都在近戰(zhàn)中被守城的明軍打回來。
島田三郎所率領的的確是倭寇,但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那樣武林高手一般的倭寇,那些人已經被他扔在了應天,現在他手中的,只是裝備了火器的漁民、農民。
起初他們還能憑借火炮的巨大優(yōu)勢壓制明軍,可一旦需要近戰(zhàn),農民是絕對打不過正規(guī)軍的。
久攻不下,火藥也幾近告罄,島田三郎的臉色越發(fā)陰沉,他看向申不時,“申君,時機差不多了,我們撤退吧。”
“恐怕不行了。”申不時搖搖頭,“探子回報,來支援的明軍已經斷了我們的后路。”
“什么!”島田三郎大怒道,“你不是說萬無一失的嗎?”
“沒錯,的確是萬無一失。”
“什么?!”
“意思是,我故意把你們拖在死地。”
噗嗤——一把短劍捅進了島田三郎的腹中,他難以置信地望著申不時,緩緩地癱了下去,口中大口大口地喘氣,“你……”
申不時蹲下身子,輕聲說道:“你可能不信,我跟很多人合作過,無論是想要造反的蕃王、內臣,還是心懷不軌的北人、倭寇,我都把他們引向了應天,告訴他們,拿下應天,則大業(yè)可成。”
“可是他們不知道。”申不時笑道,“我的計劃自始至終就是到應天為止。”
“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造反,我還是認可朝廷的,只不過朝廷仗著自己驅逐胡虜、恢復中華而日漸刁橫,欺壓百姓,這是我看不慣的,所以需要讓他們清醒一下。”
島田三郎瞪大了眼睛,氣息漸弱。
“聽完了,就去死吧。”申不時轉動匕首,島田三郎身體一陣抽搐,氣斷身亡。
申不時把刀扔到一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身后卻突然響起腳步,“好、好!說的真好!”北六息從幕后走出來,由衷地贊嘆道。
申不時呆望著北六息,自嘲道:“看來申某今日難逃一死了。”
北六息一腳把島田三郎的尸體踢到一旁,“申兄真是好心計啊,這么多人沒一個看出來。”
“北兄應該死在應天。”
“是你把林尋舟引到應天的?”
“是,可你為什么沒死?”
北六息嘿嘿笑著,“見識過林尋舟的厲害,只有松浦隆信那樣的傻子才會去再試一次,我看準機會就溜了。”
“很聰明,動手吧。”申不時坦然道。
“申兄多慮了,我可不會殺你。”
“為什么?”申不時疑惑不解。
“島田三郎已經死了,你再死了,我怎么逃掉呢?”
天色破曉,應天城的所有官員都趕到了南門,或者說,應天城南的廢墟。
南城門已經不復存在了。
小吏和士兵在一旁清點傷亡,收拾瓦礫,隔著遠遠的望著坐在路邊的那個男子。
胡宗憲假裝沒有看見這個人,自顧自地與旁人商討如何善后。
李讓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廢墟,昔日如此宏偉的南門、連火炮都難傷分毫的南門——就這樣塌了?
“這都是你干的?”李讓指著前面,茫然問道。
“不然呢?”林尋舟的視線越過李讓,盯著他身后的顧少言,露出不悅的神情。
顧少言猶豫了一下,走上前來,還未開口,就被林尋舟打斷道:“誰讓你拿劍的?放下。”
顧少言把劍放下。
“我來應天,最初只是為了調查楊大人的死因,還大人一個公道。”
林尋舟面無表情地望向李讓,“你教他的?”
“是,我是想……”
“多管閑事!”
李讓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想了很誠懇的說辭打算讓林尋舟放下成見,但沒想到林尋舟連說的機會都不給他。
顧少言倒是表現得無所謂的樣子,或許是早有預料。
一個小吏快步跑來,“李主簿,發(fā)現了錢芳的尸體,胡大人請你去看一看。”
李讓霍地抓住他的手,“在哪里?快帶我去!”
錢芳是在城外的官道上被發(fā)現的,穿著便裝,畫了胡子,身邊的包裹里還裝了近十萬兩銀票。
路過的行人看見看見倒地的錢芳,又發(fā)現了巨額的銀票,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刻報官。
李讓匆匆趕到府衙,堂中就是用白布蓋了的尸體,仵作已經驗完了尸體。
掀開白布,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慘白的臉,眼珠幾近爆出,整張臉上寫滿了驚恐。
“一劍封喉,殺人的是個高手。”
胡宗憲出現在身后,“本想等倭患結束再動手抓他的,沒想到他能在重重包圍中逃出去,結果仍是難逃一死。”
“是殺人滅口。”李讓蓋上白布,“是他身邊那個高手殺了他。”
胡宗憲揮手讓仵作退下,“我知道楊廉大人是被錢芳所害,李主簿你也是為了替楊大人報仇而一直隱忍,如今錢芳已死,楊大人也得以安息,我看此事到此為止吧。”
他壓低了聲音,“此事絕非簡單的販賣軍火,私通倭寇,而是牽扯極大,不是你能插手的了。”
“老大人身死,我不能手刃仇敵,至少也要查明真相,替老大人查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行!”胡宗憲斷然拒絕,“你身份特殊,莽撞行事,朝廷恐怕會以為是青連先生授意,那事朝廷會怎么做?青連先生又會有什么反應?”
李讓怔怔地望著他。
良久,無聲苦笑。
林尋舟在應天無處可去,仍是到了楊府,與顧少言對座而視。
氣氛壓抑幾近凝冰。
“誰讓你用劍的?”林尋舟又問了一次,“你配嗎?”
“我為什么不配?”顧少言終于忍無可忍,憤然道,“小師叔教我的劍法,我為什么不配用?”
林尋舟怒極反笑,“小師叔?你是在說那個被你拋到九霄云外的人嗎?你還記得他啊?”
嘲諷之意,溢于言表。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就是因為我做了錦衣衛(wèi),所以你一直覺得我背叛了小師叔對嗎?”
林尋舟冷呵一聲,“你是不是還想說李讓也做了朝廷的官,為什么我不恨他獨恨你呢?”
他猛地一拍桌子,指著顧少言的臉罵到,“他有一家老小,沒有俸祿全家都要餓死,你呢!你缺這點錢嗎!”
顧少言蹭地站起來,咬牙切齒,“我為什么不能去?你又憑什么說小師叔死了?難道你要整個書院為你荒謬的想法陪葬嗎!”
“好啊!”林尋舟連連點頭,“說到底,你來書院就只是求一份資歷,一份不至于讓自己的年輕而被看不起的資歷,結果——天助你也,你做了劍仙的學生,多了不起啊,難怪小師叔一死你就能位列京官。”
“可你知道我為什么來書院嗎?那時候我連武功都不會,流浪在山野之中,聽到小師叔那些驚世駭俗的言論,才慕名而來。聽懂了嗎——不是因為他是劍仙,而是因為他的思想。”
他一把揪住顧少言的衣領,低聲吼道:“我問你,書院的墻上寫著什么?”
顧少言啞然。
“仁義禮智信?對嘛,來書院的人那么多,又有幾個是真心求學的呢,當然我也不是了,不過總比你們看得多一些,這些人肯定都想當然地以為書院的墻上肯定都是和那些腐儒書院寫的一樣都是仁義禮智信。”
“但我告訴你!那上面寫得是——心系天下,仗節(jié)死義!是小師叔寫的!”
“你知道嗎!!”
顧少言一把掙脫,怒喝道:“我不知道又怎樣!”
鏘——林尋舟拔劍出鞘,冰涼的劍身直接貼在顧少言的脖子上,那兇狠的眼神表明這絕非作假,一時讓顧少言呆住了。
“林尋舟!”門外一聲驚呼。
譚如鳴站在門外,瞪大了眼睛。
林尋舟緩緩把劍移開,眼中殺氣卻未減分毫。
三人就這樣僵持了許久,林尋舟才收劍會鞘,“我不殺你,只是看在你楊大人追兇和抗倭的份上,與其他人無關。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你就是躲在皇宮里我也會進來把你殺了。”
顧少言盯著他的眼睛,“你會死在這條路上的。”
“人總會死在自己所選的路上,只是早晚問題。”
顧少言點頭,緩緩從林尋舟面前走出,經過譚如鳴身邊的時候,微微點頭致意,輕聲道:“多謝。”
譚如鳴一路目送顧少言離去,嘆道,“你們之間……已經鬧到這個地步了嗎,他要去京城就讓他去啊,大不了不來往就是,為什么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呢?”
“我咽不下這口氣,我不能容忍一個勢利的小人借著小師叔的名號位極人臣,更不能容忍一個背叛正義的人活得逍遙快活。”
譚如鳴看著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只覺得很難過,“那個……我把歸先生送到了府衙,府衙的人說李讓住在這里,我才找過來。”
林尋舟點點頭,“他說什么了嗎?”
“讓你去見他,有話跟你說。”
“好。”
李讓從門外進來,身上沾滿了塵土,望見譚如鳴,擠出一個笑容,“你怎么來了?”
“說來話長,倒是你,怎么一臉倦容?”
李讓找個位子坐了下來,林尋舟給他倒了一碗水,“去祭拜楊大人了吧。”
“嗯……說了很多話,也幫你和顧少言上了香。”
“哦。”
“顧少言回京城了。”
“哦。”
“最近發(fā)生了很多事,大家都累了,先去歇息吧,過幾天,我也要搬出這里了。”
“為什么?”
“我當初能住在這里,也是答應了要照料老大人的,老大人遇害,我也是一門心思想著幫他報仇,如今仇人已死,我也沒有必要繼續(xù)在這里住下去了。”
林尋舟點頭,“好,我也……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