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叔——道義是什么?”
“你應該有自己的想法?!?p> “懲奸除惡,這就是道義?”
“是——但不全是。就如貪官污吏欺壓百姓,你上去一拳把他們打翻,那么這是正義,不是道義?!?p> “那什么是道義?”
“道義就是我們不止要救那一個被欺負的人,還要救全天下所有被欺負的人?!?p> ……
顧少言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記得一直在做光怪陸離的夢,夢自己、夢林尋舟、夢小師叔……
醒來便是淚水夾雜著血水在臉上橫流。
這里一片漆黑,極遠處傳來不知何人的哀嚎。
牢房?
是了,他被禁軍抓住了,師娘也死了……
他翻了個身,全身劇痛無比,怔怔地望著一片黑暗,眼前全是師娘死前的那一幕,他想喊師娘,一張嘴便噴出了一口血水,漸漸暈死過去。
顧少言所救的是李溫良的妻子,自己的師娘。這個消息在京城之中飛快地傳播,即便嚴世蕃再三下令讓禁軍三緘其口,仍是有人暗中傳出了消息。
幾百張嘴不是那么好管住的,更何況那個女子扎自稱是李溫良的妻子。
簡直是晴天霹靂。
前代劍仙李溫良有多受人景仰,根本無須多說,哪怕在他失蹤多年,朝廷全力抹除他一切痕跡的當下,一個自稱是李溫良妻子的消息都能引得京城震動。
嚴世蕃真是佩服自己當時的果斷——殺了那個女子,后面便什么都好說了,至于她到底是不是李溫良的妻子,嚴世蕃根本不敢去想,這里面的水深得能沒過他的頭頂,能將他活活嗆死在里面。當然,他固然是希望那女子是假的——至少朝廷必須認為她是假的,否則殺害李溫良妻子的罪名,他可背負不起。
此刻他長跪在乾清宮前,除去官服禮冠,以戴罪之身聽候發落,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但嚴嵩是這么囑咐他的,他也只好照做,在這里等待嚴嵩從殿中出來。
殿中昏暗——窗戶俱關,帷簾拉起,嘉靖皇帝背對著嚴嵩,殿中唯一的一盞油燈放在嘉靖面前,他在打坐修行。
嚴嵩低頭,恭敬地站在身后,已經站了很久,偶爾會粗聲地喘幾口氣,但嘉靖卻沒有再給他賜坐。
手印結散,嘉靖悠悠吐出一口濁氣,燈光在他的眼中閃爍。
“嚴世蕃做得很好。”
一句話,便讓嚴嵩放了下心來,“承蒙陛下圣恩。”
“那個女子——你們都見過了?”
“回陛下,妖女的尸體以白布覆之,停放在偏殿之中,臣已下令不準任何人靠近。”
“妖女?”嘉靖笑了,“百官都沒有見過這個妖女嗎?”
“回陛下,都沒有?!?p> “朕也不想見——燒了吧,留在世上真是有辱師叔清譽。”
嚴嵩點頭應下,“臣已經嚴令百官噤聲,不準妄議此事。”
“很好——很好,有關的謠言不準傳到外面。”嘉靖瞥過頭來,面無表情地說道:“違者格殺勿論?!?p> “是。”
“百官對王楊二人被收押有何看法?”
嚴嵩略一思索,答道:“禁令在前,百官不敢妄議此事——不過,私下中卻覺得楊繼盛忠君愛國,其中似有蹊蹺。”
嚴嵩盡可能地委婉措辭,卻不是說楊繼盛多壞多惡,而是說他忠君愛國,因為嚴嵩心里很清楚,自己這位陛下最是不容置疑,最是愛惜清譽。越說楊繼盛是反賊,嘉靖就越可能因為希望清濁相爭而放他出來,相反,若是說百官都覺得楊繼盛是忠臣,你嘉靖卻將他收押,哪怕是有“蹊蹺”,這昏君之名你也得背下,除非當即斬了楊繼盛,讓他坐實“奸臣”之名。
呼地——油燈一閃而滅,霎時一片黑暗,讓嚴嵩不由得一驚。
油燈再亮時,嘉靖已經轉過了身坐著,呼地吹掉火折子,有些戲謔地看著嚴嵩,“你就這么想楊繼盛死嗎?”
嚴嵩撲通一聲跪下,瘦骨相撞咔咔作響,“老臣絕無此意!”
嘉靖搖搖頭,嘆氣道:“首輔也老啦——老得連這種不入流的話術都開始說了?!?p> 嚴嵩將頭緊貼著地面,不敢有任何動靜。
“楊繼盛確實有些直愣,朕都能猜到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收留顧少言,還是讓他在牢里清醒一段時間吧。不過王世貞可以放了,畢竟也不是他收留的,堂堂文壇領袖,可不能在牢里委屈——首輔以為如何?”
“老臣謹遵陛下旨意?!?p> 嘉靖滿意地點點頭,望著跪倒在自己面前、萬分卑微的嚴嵩,不由得戚戚然,“嚴世蕃此次做得確實很好,只是行事稍有魯莽,朕想除了他內閣大學士的職位,改任禮部右侍郎,首輔以為如何?”
嚴嵩霍地抬起頭來,從內閣大學士到禮部右侍郎,官位不可不謂是驟降,嚴嵩卻萬分驚喜,甚至是感激涕零,“老臣叩謝圣恩!”
他明白嘉靖是放過嚴世蕃了,雖然不是放過了嚴家,但總算能有個續香火的活下來了,至于剩下的人,再想想辦法吧……
嘉靖揮揮手,“下去吧,別老讓嚴世蕃跪著。”
“老臣告退!”嚴嵩顫巍巍站起來行禮,告退時雙手都在顫抖。
嘉靖目送嚴嵩離開,又多點了幾盞油燈,周圍頓時明亮了些,他朝幕后喊道:“出來吧。”
朱載坖掀開帷幕,恭敬地行了一禮,坐到嘉靖身邊。
“可有所感?”
朱載坖想了想,答道:“天子御下,重在威儀。”
“很對?!边@是嘉靖對他為數不多的夸贊,朱載坖卻不覺得有多高興,他心中想的是其他的事。
“顧大人救下的那個女子——死了?”
“死了?!?p> “父皇看了她嗎?”
“沒有?!?p> “那父皇之前知道她嗎?”
“不知道?!?p> “對……不知道?!敝燧d坖輕喃,“要是知道,父皇應該早就殺了她?!?p> 嘉靖皺眉。
朱載坖接著說,“我不了解那個叫李溫良的人,但很多人敬佩他,那么我想他大概是個好人,他在哪呢?”
“你錯了——從來沒有人會因為人們敬佩他,他就是個好人。一個人是不是好人,取決于我們是誰,我們是百姓,那李溫良就是好人,我們是被他殺了的官吏,那李溫良就是壞人?!?p> “不對!那些官吏本就是壞人,殺了壞人的人就是好人!”
嘉靖輕輕搖頭,“身為太子,是不能說這種話的?!?p> “為什么!”
“因為我們是皇帝——御百官而治天子,百官有過必由天子懲處,若是隨便一人都可以擅殺官吏而逍遙法外——誰還會聽命皇帝?”
朱載坖深吸一口氣,“所以——李溫良是為他擅殺官吏付出了代價?”
“不全是。”
“那到底是怎樣呢?”
“你不需要知道這件事。”嘉靖看著朱載坖的眼睛,那眼里滿是倔強、固執,與自己年少時完全不一樣,讓人擔憂,“在我退位之前,我會把一切了結。”
朱載坖同樣也在看著嘉靖的眼睛,那眼里的是冷漠、倨傲……做了皇帝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嗎?
“那父皇準備如何給顧少言定罪呢,是要按他泄露機密?”
當然不可能。
嘉靖問他,“那你覺得該怎么定罪呢?”
“姐姐想問——能不能從輕發落?!?p> “她怎么不自己來問我?”
“姐姐在大牢,她大概是知道父皇一定會同意的?!?p> 嘉靖冷哼了一聲,“我看是不管我同不同意她都會去做的吧?!?p> “那個女子已經死了,放過一個顧少言又能怎樣呢?”
“又能怎樣?”嘉靖笑出了聲,“不處置顧少言,如何服眾?”
“父皇早已讓百官臣服了,不需要再借顧少言立威了。”
嘉靖意味深長地看了朱載坖一眼,“可這不只是立威啊,還是斷絕后患。”
朱載坖明白嘉靖的意思,顧少言是書院出身,書院院長王陽明還活著,當今劍仙林尋舟更是還活著。
他深深拜了下去,跪服在地上,說道:“姐姐喜歡顧少言,望父皇成全?!?p> 這句話并沒讓嘉靖感到意外,他向來是沒有對這個女兒抱有太大期望的,但畢竟還是關心的。當初讓顧少言教朱素嫃練劍,自己的確是存了這個心思,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顧少言摘了自己的逆鱗,若非但不嚴懲,反而下嫁公主,那可真是笑話。
“我若是不準,你姐姐準備如何?”
朱載坖抬起頭來,直言,“我不知道?!?p> “那我告訴你吧——她會以死相逼?!?p> 啪嗒——繡鞋踩在臟亂的水坑上。
一點燭火閃爍在昏暗的牢房之中。
女子在牢房一步之外停下,靠著墻壁蹲著,默默地哭。
她不能救走顧少言,甚至連找個太醫給他療傷都做不到,屏退獄卒,獨自來到這里已經是她的極限,然后——蹲坐在外面,等著里面那個人不治而死。
她早該想到的——能讓顧少言不顧一切的事情是什么。
那個什么李溫良,那個什么林尋舟,還有那個書院……就這么重要?
一個與李溫良關系不明的女子,值得用命去救?
值得落得如此境地?
她都不敢去看他的樣子。
女子嗚咽的聲音在廊道中回響,驚醒了牢中半死不活的人。
“是殿下嗎……”里面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
“是我!你怎么樣了!”朱素嫃一把撲到牢門前,哭著問道。
“我……還好,不勞殿下費心了……”
朱素嫃用燭火照亮了顧少言的身邊,只一眼就飛快地掐滅了燭火——她實在不忍心看。
“嗚……”朱素嫃拿手捂著嘴,想把手伸到顧少言身邊去,終是不得,“我幫你向父皇求情,讓他放了你?!?p> 顧少言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他想搖搖頭,全身上下卻是那么的痛,“我就要死了,殿下還是走吧。”
“你不會死的!”朱素嫃斬釘截鐵地說道,她看著顧少言,感覺自己從未這么大聲說過話,“顧大人!我喜歡你——你愿意娶我嗎!”
黑暗中的一邊沉默了許久,才傳來一句重復,“我就要死了……”
“你娶了我,就不會死了!”朱素嫃很努力地在勸顧少言,“那個女子已經死了,可你沒必要也死!向父皇低頭,娶了我,做駙馬,好好活下去!”
師娘死了?
噢——是死了的。
顧少言親眼看著她死的。
眼淚又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滑過傷口,火辣辣地疼。
他怔怔地望著房頂,不知道自己應該想些什么。
“你已經很努力了,已經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的,已經無愧于任何人了,大人——沒必要再抗下去了。”
“你跟他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啊?!?p> 不是一路人?顧少言用渾沌的思緒想了又想——的確,無論從哪個方向來看,自己都和小師叔、和林尋舟不是一路人。
可自己真的盡力了嗎?
真的無愧于心?
他又想起在南直隸時,林尋舟罵他的話。
他好像是很努力了——官位、名利、甚至性命都快沒了。
可是師娘死了啊……就死在自己的面前……自己還答應過會保護好師娘的……
可是師娘已經死了啊……活著的人還需要為死去的人去死嗎……
現在有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朱素嫃還在苦苦哀求他,到底說了什么,他聽不見……
最后,他閉上眼睛,用不屬于自己的聲音說道:“我想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