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家軍一路急行趕赴朝鮮,上至將官,下至士卒全部脫甲,大半兵器都裝在了馬車上,以便最大限度的減輕負擔,只為盡早與關寧軍匯合。
跨過邊境長河,眾人為之一怔,先前一望無垠的平原變成了郁郁蔥蔥的山林,但氣氛甚是詭異。
肅殺——這是每一個踏入山林的人的第一反應,偌大的山林,竟無半點鳥獸之音,死寂一般,令人心悸。
“鳥獸無聲,必有伏兵。”宋應昌回頭示意,戚家軍紛紛披甲執銳,嚴陣以待。
林尋舟卻毫不在意,驅馬上前,不顧譚如鳴的阻攔,湊近了打量著眼前的山林,“不是有伏兵,而是這里已經被倭軍劫掠過了。”
宋應昌皺眉,“我們出發時據稱倭軍還沒有到義州,現在都已經劫掠邊境了嗎。”
“說明義州恐怕危在旦夕。”
“李將軍已經去了,想必能暫緩倭軍攻勢。”李讓說道。
“關寧軍也就八千人,倭軍可是有十萬呢。”
“十萬?!”眾人都看向林尋舟,“你怎么知道倭軍有十萬之眾?!”
“書上說的。”
李讓和譚如鳴很識趣的閉了嘴,宋應昌不明所以,還在一個勁地問著什么書什么書。
山風自林間刮下,所有人都嗅到了一絲令人反胃的氣息,是死尸腐爛的味道。
順著氣味一路往上,眾人在一條山溪邊發現了數具尸體,皆身著華服,被刀劍所殺,尸體一半浸在水中,泡得腫脹。
譚如鳴一把捂住口鼻,還是阻擋不了刺鼻的氣味鉆入,臉色蒼白的連連后退。
其余幾人臉色也不好看,但好歹身為男兒,不能退卻。宋應昌挑開他們的衣服,在腰間發現了一枚印章——成均館知事。
“朝鮮國子監祭酒,怎么死在這里。”
李讓搖搖頭,唏噓不已,“倭軍攻陷王京,京官自然四散奔逃,沒想到死在離邊境這么近的地方。”
林尋舟蹲在地上,不顧尸臭與血水,仔細打量著尸體上的傷口,這不是倭刀所劃的傷口,而是劍傷,而且此人所用的劍法……似曾相識。
“怎么了?”李讓問他。
林尋舟站起來,牽過自己的馬,“我再往前看看,你們先去義州。”
譚如鳴追上來,“我和你一起!”
林尋舟搖搖頭,“你也去義州。”
語氣不容置疑。
義州是朝鮮的一座邊城,平淡無奇,既非重鎮、貿易也不繁榮,僅僅是靠近邊境而已。
作為明朝的屬國,朝鮮向來不對上國設防,不過臨近的女真在沒有被上國征伐之時偶爾會劫掠邊境,所以朝鮮在此也做了一些城防,駐扎了一些軍隊,不過無論是城防還是駐軍都不足入眼。
但就是這樣一座小城,已經陸陸續續接收了數萬被倭軍打散的殘兵,以及大半的公卿權貴。
戚家軍趕到義州的時候,隔著遠遠的就看見城頭一陣騷動,穿著不同盔甲的守軍在城墻上相互推搡,旌旗歪的歪倒的倒,半晌,才勉強讓弓箭手站到前面,不等戚家軍進入城邊,就慌忙撒出一輪箭雨,橫七豎八地落在戚家軍陣前,看得人目瞪口呆。
宋應昌讓旗手舉起明軍大旗,城頭瞬間爆發出比之前更大的騷動,城門在一片歡呼中緩緩打開。
這讓眾人看得一頭霧水,不過至少能看出義州還在朝鮮掌控之中。
一眾面色惶恐的官員和灰頭土臉的朝軍前來迎接,領頭的中年男子所穿最為華貴,卻一臉慘淡之相,一把就握住了身穿戎裝的宋應昌的手,泣不成聲,“天兵駕到,救助小國,屬國小相感激涕零。”
“你就是朝鮮丞相柳臣龍?”李讓問道,“你跟著李將軍來的?”
“回天官之命,小相正是柳臣龍。”
“將軍人在何處?”
柳臣龍心有余悸地說道:“前日賊軍攻城,來勢洶洶,小相全以為朝鮮國祚將盡,萬念俱灰之際,李將軍率天兵殺到,將賊人一舉擊潰,小國兵民,無不望其威嚴而興嘆!”
一陣吹噓聽得李讓頭大,他連忙打斷柳臣龍,“那么李將軍就在城內了?”
“也不是,昨日又有賊軍騷擾,李將軍率軍出城殺敵,至今未歸。”
“至今未歸!”李讓大吃一驚,“是下落不明嗎?”
“那倒也不是,斥候來報,稱將軍在前方山谷遭遇大股賊軍,陷入苦戰。”
“昨日苦戰,你們至今就沒有增援嗎!”
柳臣龍躊躇一會,小聲說道:“賊軍兇狠,我官兵早已聞風喪膽,守城尚且乏力,又怎敢出城呢?”
“這……”李讓一時語噎。
還是宋應昌反應過來,“那山谷在何處?”
“就在東面數里遠。”
宋應昌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他們連日行軍趕赴義州,早已疲憊不堪,但李如松率領精銳與倭軍激戰一夜未歸,恐怕陷入苦戰,極需增援,短暫權衡,大聲喊道:“列陣、向東行軍!”
僅僅是向東走了一里,沿途便散落著數量令人的尸體,皆是身穿奇形怪狀盔甲、留著古怪發型的倭人,一路向東都是尸體,他們大多是被火器穿膛而死,少部分死在路中央的則是被萬馬踐踏、尸體形如爛泥。
“這……”譚如鳴雖然在南直隸見過倭寇肆虐,但依稀記得當時的官兵被倭寇打得只能守城不出,從沒有見過如此多的倭人尸體,一時驚呆了。
宋應昌和李讓也是震驚,他們一個是在職將官,一個是隨軍監軍,都通兵事,自然清楚兩軍對敵要打成這樣一邊倒的戰勢需要怎樣的將才與軍威。
遠處山谷喊殺陣陣,宋應昌立刻率軍跟上。
他們從一處小坡中穿出山林,勉強能將山谷形勢看個大概,只一眼,便驚在了原地:數千關寧軍匯成一股鐵流,在數倍于己的倭軍陣中左右沖殺,所到之處倭軍只得亡命奔逃,倭寇雖然人數眾多但陣型早已被關寧軍沖散,穿著怪異盔甲的倭軍將領站在高處正拼命高呼,想要重整陣型,卻在關寧軍的反復沖刺之下沒有起到絲毫作用。
似乎李如松一夜未歸只是為了將倭軍徹底殺絕,根本不需要增援。
但宋應昌很快便發現了異樣:一小隊倭軍遠離戰場中央,已經重整隊形,正聯合左右的倭軍準備包抄關寧軍。
宋應昌立刻下令戚家軍列陣進入戰場,照應關寧軍的后方,鴛鴦陣依次排開,只等與倭軍短兵相接。但出乎宋應昌所料,東南剿倭之時專為克制倭寇的鴛鴦陣此時并沒有起到曾經的作用:東南的倭寇不過是一群散兵游勇,個人武力極高,卻不擅長大規模接戰,所以戚繼光設置鴛鴦陣,專為克制單獨高手,但如今他們所面對的倭軍的確是倭人的正規軍隊,雖然陣型散亂,但進退有序,以盾牌格擋戚家軍的火器,徐徐推進。
認識到問題所在的宋應昌立刻下令變陣,使得盾牌在前,長槍穿插其中,弓手居中。
砰——盾牌與盾牌相撞,戚家軍與倭軍的盾手相隔兩張盾牌怒目而視,喊殺震天,仿佛要將對方生吞活剝。
長槍不住地來回捅刺,一股股血水隨著長槍的收入而涌出,浸透了所有人的綁腿。
天空中撒下一片片箭雨,倭軍零星舉起盾牌格擋,又被長槍趁機捅殺,四處皆是慘烈之景。
但戚家軍卻是在敗退——從他們原先列陣的地方,已經漸漸后撤了數十步,他們本就筋疲力竭,倉促參戰,倭軍人數又實在太多,只能且戰且退。
關寧軍仍在倭軍包圍之中沖刺,死在他們刀下、馬下的倭軍不計其數,他們卻沒能徹底清出一條通路,倭軍將領還在振臂高呼,似乎有望重振氣勢。
一道青光自林間閃出,直將那倭軍首領穿胸而過,他連聲音都沒發出來,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旁親兵與副官震驚之下慌忙上去攙扶,第二道青光再出,一閃而過,眾人立斃。
整個山谷中的人都看見了那兩道青光,戚家軍、關寧軍、倭軍、還有留在山坡上的李讓與譚如鳴。
林尋舟緩緩從林中走出,收劍回鞘。
失去指揮的倭軍立刻方寸大亂,本就松散的陣型頃刻間瓦解,在關寧軍的鐵騎之下四散奔逃,推搡踩踏而死者不計其數。
一直到黃昏,喊殺聲才在山谷中平息下來,血腥味充斥整個山谷。
親臨戰場殺敵的宋應昌滿臉血污,跑到李如松馬前行禮,“末將宋應昌,奉命率三千步軍增援將軍。”
李如松早已是披頭散發,宛如狂人,污血凝結成塊粘住頭發,顯得蓬亂不堪,但倨傲的眼神卻沒有變,他掃了一眼疲憊不堪的戚家軍,嗤笑一聲,“僅僅是一面倭軍就讓你們如此狼狽?那要你們何用?”
宋應昌有些尷尬,“末將一路急行來與將軍匯合,士卒疲憊,是折了戚家軍的臉面。”
李如松哼了一聲,沒再理他,獨自驅馬上前到林尋舟的面前,問道:“關寧總兵李如松。敢問閣下何人?”
林尋舟瞥了他一眼,隨意地回道:“林尋舟。”
他沒有響亮的官職稱號,他也不需要這個,畢竟只要是明人,便沒有不知道自己名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