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境內有一條東西向水脈,名為直沽河,將天津城劃分為南北兩城。“北城朱門酒肉臭,南城籬下凍餓死”說的就是南北兩城的貧富區別,雖然大梁兩朝天子都曾下令改善這種局面,但至今仍是收效甚微。
蘇家宅邸自然而然坐落于北城最金貴的地段,算是配得上蘇老將軍的身份地位。而秦北望雖然住在城南,但少年對于津門地界熟門熟路,并沒有迷路之憂,何況身上還揣著蘇老將軍給的豐厚賞銀,秦北望就更不著急回到那個冷鍋冷灶的家了。
說起來,蘇老將軍倒真不愧是豪邁人物,就算被秦北望駁了面子,也依舊沒有虧待他,足足一百兩銀票現在就塞在秦北望的懷中,夠他一人過上一整年的清閑日子了。但秦北望心里也清楚,這份賞銀多少還是有些燙手的——這世道,一百兩銀子要買他的性命,足矣。
他清楚記得蘇老將軍在遞過銀票的同時,也解下了腰間的魚龍白玉佩一并放在了他的手中,語重心長的說了一句:“大好兒郎白白荒廢光陰,是老夫最不能容忍之事。若你日后改變了主意,隨時可以拿著這枚玉佩來找我。”
以少年的聰明伶俐自然不難聽出老將軍的言外之意:他秦北望,以后就與蘇家徹底撕扯不清了。
不過車到山前必有路,秦北望也不是糾結的人,眼下得了這一大筆閑錢,自然是快活一天是一天最為實際。于是秦北望就開始在往常只可遠觀的津門北城閑逛玩賞了起來,可以說除了花街柳巷銷金窟之外,好吃的好喝的通通沒落下。
這一來二去,等到秦北望終于回到南城時,已是暮色西垂的光景了。秦北望唇齒間還留著老窖玉臺燒的酒香,整個人帶著三分醉意,搖搖晃晃地推開了自家的破舊木門。
秦北望出門從不落鎖,一是因為街坊鄰里都熟識,再就是老秦家的院子里實在是沒有什么好東西值得梁上君子光顧。不過現在可不一樣了,少年的懷里可就揣著不少銀子呢。所以秦北望雖然有些醺醉,但進門后還是沒忘了第一時間插好門閂。
可是手剛剛碰到門閂,秦北望就感覺不對勁了。
少年回過頭,借著還沒有徹底暗下來的天光掃視自家院內。秦家的院子并不大,進門左手邊是一塊小小的菜圃,右手邊是柴垛和一棵杏樹,站在大門口就可以盡收眼底。秦北望只是粗略掃視了一下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測——有人來過自家的院子!
秦北望并不驚慌,反而有些納悶什么賊會如此饑不擇食。而且這賊似乎也真是來者不拒,菜圃里的韭菜少了一片,柴垛比秦北望離開時低矮了一些,最可氣的是就連那棵正在開花的杏樹也慘遭毒手,被人折走了一根枝條。這一切都讓秦北望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自己這算不算是無意之中挽救了一條窮苦性命。
但下一刻,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一個身穿白袍的男子在秦北望的注視下從屋里掀開了土坯房的門簾,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院子里,一頭長發并未束起,直勾勾地與秦北望對視著,面無表情。
陰風陣陣,秦北望呆若木雞。
好半天,白袍男子突然發現面前的少年正瞪著自己,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是“阿彌陀佛”“急急如律令”一類,佛道混雜亂說一氣。白袍男子皺了皺眉,開口問道:“你念叨什么亂七八糟的呢?”
秦北望雙腿打顫,嘴皮子也跟著打顫,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你,你是人是鬼?”
白袍男子愣了一下,無奈道:“你聽說過用腳走路的鬼嗎?”
“你到我家里來做什么,先告訴你,我可是一分錢都沒有!”確認了對方不是孤魂野鬼,秦北望的心稍稍定了下來,但依舊不敢完全放松。
白袍男子笑了笑,秦北望這才發現這人生得著實清逸絕塵,雖然沒有那位鐵扇公子哥男子女相的美貌,但卻十分耐看,不合禮節的披散長發也十分契合他的氣質。
他緩緩說道:“我來送你一樣東西,卻沒想到你不在家,所以才等到了現在。”
秦北望一頭霧水,心想最近自己莫不是踩了狗屎運,剛在蘇家賺了一百兩銀子不說,居然還有人跑上門來送禮,于是便疑惑道:“你要送我什么?先說好,我能力有限,你若是有事情需要我幫忙,我可不敢打包票。”
白袍男子看上去有些不耐煩,“不需要你幫我做什么,因為我也只是一時興起而已。至于能不能接下這份禮物,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秦北望越聽越糊涂,但還沒等他說話,白袍男子就從背后取出一樣東西。秦北望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根被刀粗略削成的木條。“這該不會是你從杏樹上折下來的吧?”秦北望看看木條再看看白袍男子,嘴角抽搐道。
拿我家的東西送給我,您也太不講究了吧?
白袍男子臉色不變道:“借用一下而已,你站穩了。”
隨著最后四個字脫口而出,白袍男子周身上下的氣勢驟然一變,閑散清逸的感覺通通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鋒芒畢露的壓迫感。秦北望只是站在此人面前,都感覺雙腿發軟,難以遏制地想要逃離這座小院,只得咬牙堅持才沒有當場失態。
他終于知道白袍男子為什么要說那四個字了。
恍惚間,他似乎聽見白袍男子淡淡地說道:“我看你根骨不錯,所以送你一劍,你接好了。”
秦北望有苦難言,心想這是什么狗屁說法。但事已至此,他也看出這白袍男子雖然有些瘋癲,但似乎是一位真正的高人,憑他的道行大概只有引頸就戮的份。所以秦北望只得將背后死死頂住院門,閉上眼睛等著白袍男子“送他一劍”。
白袍男子再無言語,手中簡陋木劍斜指地面,也閉上了眼睛。隨后他不急不緩地抬起手臂,對著秦北望簡簡單單刺出了一劍,動作毫不花哨,看上去就像是稚童玩鬧時的隨手比劃。
但劍鋒所指之下的秦北望,在這一劍隔空刺來時只感到有一股寒氣貫穿了自己的身體,三魂七魄一瞬間跑了個干干凈凈,腦海中一片空白,只留下被劍氣刺透的感覺,在體內百轉千回經久不散。
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劍意”。
半晌,秦北望緩緩睜開眼睛,卻發現白袍男子不知何時坐在了土坯房的門檻上,正端著粗瓷茶杯喝茶,而那柄杏枝削成的粗陋木劍就斜倚在墻邊,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秦北望連忙把自己渾身上下檢查了一遍,發現除了衣服被冷汗濕透了之外并沒有任何傷勢。他撓了撓頭,活動了一下,確認自己是真的毫發無傷,這才一路小跑到白袍男子跟前,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木劍,疑惑兩字就寫在臉上。
白袍男子放下茶杯說道:“我那天剛好看見你在天津府前比武,本以為你能打贏是因為身懷內力,沒想到你小子憑的全都是蠻力,算是我看走眼了。也罷也罷,這也是一樁緣分,如果你日后習武的話,自然就會知道我今天送給你的是什么。”
秦北望將白袍男子的話仔細回味了一遍,大概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而他的心底也涌現出了另一個看似荒誕的想法。
秦北望突然笑了起來,諂媚之意溢于言表,直勾勾地盯著白袍男子。但白袍男子絲毫不為所動,冷漠道:“有話就說。”
秦北望當即雙膝跪地拜了下去,高聲道:“弟子秦北望愿拜您為師,練武練劍什么都行!”
習武,這個心愿在少年的心中已經徘徊了不知多少年月,不論是顛沛流離還市井貧苦都沒有將其打消,只是深埋在了心底而已。今天終于遇上了這么一位看上去很有武林高手風范的不速之客,秦北望只感覺這個蒙塵多年的心愿又開始蠢蠢欲動。對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似乎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事情了。
所以這一拜,值得!
但白袍男子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淡淡地說道:“我教不了你,狼族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