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灣的老人最怕冬天,冬天代表著寒冷和死亡。中國北方的冬天對于抵抗力弱的老人而言是死亡冰冷的陰影,對于小孩子來說則意味著父母打工回家團聚的喜悅。
月亮灣地處豫北平原,是中原地區眾多普普通通的農村之一。之所以有著如此美麗溫存的名字,得益于一條繞村而過的河流。這條河流寬寬大大,不急不緩,像一個完美的半圓把灣村整個抱在懷里。
它靜靜流淌了不知多少歲月,哺育了整個月亮灣村的田野,見證了灣村從貧到富的變遷。月亮河在六十多年的時間里,從一條清澈靈動的玉帶變成了如今的晦暗臟污,惡臭熏人。這條母親般的小河流仿佛一個明麗的少婦,用盡自己所有的力量,灌溉了一畦畦的玉米高粱黃豆小麥,滋養了一片片的果木野林,滌凈了一件件村人的褲衩被單蚊帳,帶走了一個個養豬場養雞場的屎尿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住過度的惡意壓榨,變作了衰老腐敗的瀕死老婦。
這種變遷每天都在華夏大地上演,人類對于自然母親不僅可說不夠孝順,甚至可說是恩將仇報。可是河流不會有怨恨,月亮河只會傻呼呼的忍受著來自村人的屎尿糞水,傾瀉而下的建筑垃圾,忍受著一個又一個經過她身邊的人咒罵上一句:“臭的要命這條爛水溝子!”他們早已忘記從前每當夏夜圓月,螢火蟲在河面映著月影,蟲鳴伴隨著野樹芳菲,人們在河邊散步閑聊,清風送爽歲月悠長。
人類有時候不僅對提供了全部生存資源的大自然母親會壓榨到底恩將仇報,對自己的生身母親,更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老太者,本名李秀蘭。二零二零年的冬天,這位活了八十八歲的老人家在灣村的大兒子陶栓柱家里閉了眼。李老太是臘月二十四去世的,下葬那天是個難得的好晴天。葬禮上,除了因拿不出一萬元喪葬費被大兒媳婦剝奪了參加葬禮資格的三女兒一家未能到場,其余二女在交出了近兩萬元的喪儀之后成功取得李老太葬禮入場資格。李老太的墳在自家田地里,和她老伴兒陶保國同志兒子陶新義的墳塋組成一個廠字。
下葬那天,李老太繞靈送魂儀式上家屬要引導著做白事的先生們帶著棺材繞月亮村一圈,以引導亡魂安息。月亮灣村的村民們在镲镲繃镲的哀樂聲中,欣賞到了四種傳統葬禮的哭腔。第一種乃是兒媳婦金鳳的程氏秦腔,粗啞噪雜哭聲雄渾夾雜著幾句夸張的大吼大叫比如我哩個親娘來呀你走的早(好)呀之類。第二種乃是哭喪娘凄凄切切的豫劇唱腔,聽著比親生兒子哭的感情還要真。第三種乃是孝女之哭,四女較二女更有節奏,嗓門更大,且因為是兩母女上陣齊哭所以哭聲震天,乃是農村葬禮最正宗最熱鬧的哭法。
二女唯有涕淚交流而已,眼睛因為流淚過度疼痛不止,嗓音嘶啞喉嚨發干。二女替母親擦洗時發現母親已經枯瘦如柴不說,尿不濕里長滿了蠕動的蛆蟲,整個老人背后已經腐爛無一塊好肉。二女想起平日里自己隔一兩個月給個三五千塊錢給大哥大嫂照顧老人,恐怕錢給的不夠多,以至于大嫂沒錢給母親換尿不濕。第四種乃孝子之哭,只聞哭聲,不見哀容。都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栓柱看來不僅不夠傷心,甚至有一種腳步輕松到六親不認的感覺。
村里人參加完葬禮后都盛贊栓柱媳婦程金鳳會當家會過日子。畢竟,在月亮灣村不是隨便哪個媳婦能夠收了四萬元喪儀之后,能把葬禮做出兩千元的效果來的。
誰家辦老人白事能省黃紙元寶鞭炮祭品到這個地步的?瞧瞧靈位前面那碟生茄子爛香蕉!瞧瞧那五顏六色的的劣質花炮!再瞅瞅灶臺上讓參加葬禮的人吃了三天的蘿卜燒白菜豆腐!多么儉省能干的當家媳婦!
除了稱贊栓柱媳婦之外還大肆夸贊栓柱本人,“是個孝子,自己老娘葬禮害怕人手忙不過來特地請了金鳳的老相好來幫忙,叫自己兒子媳婦喊他小爸!”“忙著準備老娘的后事,一枝兒香他也木上過,一口湯也顧不上喝,只能啃啃他媳婦喂狗的羊腿!”
如同大多數普通的老人家一樣,李老太靜靜的去世在北方的冬天里。死者與草木同朽,光陰帶走了李老太,連同她的從未說出口的往事和遺憾。
李老太年輕時做過義陽市婦救會主任。二十二歲的李秀蘭,有著兩只長長的大辮子,靈活的眼睛瘦長的臉,沉靜不語的時候叫人忘記了她其實脾氣可倔。她是個土生土長的義陽城姑娘,經過街道組織做工作動員,被介紹嫁給了抗美援朝回國被分派到義陽地區運輸公司的技術兵陶保國。
原技術兵后來的軍卡司機陶保國同志,年輕時候的經歷頗具喜劇色彩。十九歲參軍國民黨打鬼子,別的兵聽到槍聲就走,他卻是聽到槍聲就專找放槍的鬼子然后干倒??谷諔馉幦鎰倮那跋?,陶保國同志在團長帶領下起義,轉身加入人民解放軍參加解放戰爭。那個時候保國同志才知道自己的上司居然是個地下黨員。陶保國參加抗美援朝回來后,已經36歲了。原本憑借開車的好技術大概可以安穩度日,誰知老天爺的安排真的令人意外。那個年代,有很多嫌棄上天不公命運多舛的可憐人。有個嫌棄給自己戰功評級太低的戰斗英雄尋死,恰好撞到他所駕駛的車。于是出了生產事故的陶保國同志失去了司機工作,被發配“邊疆”,去看守一臺侵華日軍遺留下來的發電機。
嫁人之后的李秀蘭,隨著丈夫離開了城市,來到了陶保國的家鄉月亮灣。月亮灣,這個美麗的地方,她的美迷住了李秀蘭,令不諳世事的秀蘭生出了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期待。月亮河和那片長滿了雜花野樹的西窄山見證了她從李秀蘭變成了李老太的全過程。往后的歲月,月亮河聽到過李秀蘭帶著兒女們干農活的歡聲笑語,也聽到過李秀蘭被大兒媳婦虐打后的絕望哭泣;西窄山曾經以野果野物回饋在物質匱乏年代上山給子女尋找食物的青年陶保國,也曾用茂密的灌木叢林掩護被暴怒的兒子舉鍬追打的老年陶保國。
月亮河和西窄山不言不語,目睹著人事變遷,世間百態。那個從遠方嫁進月亮灣的少女,喝了月亮河的水,就被迷住了魂。那個走了很遠也忘不了西窄山的拐棗的青年,如今早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