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一處天然泉眼,冬天的嚴寒天氣里,泉水冒著淼淼白煙不知疲倦的涌出地面,源源不斷的活水在準提寺后山林形成一處小小的湖面。
那活泉池形狀如同一枚扁胖貓頭,池邊壘了一圈潔白如雪的大理石壁,這便是準提寺天然的蓄水池了。第一代的主持曾請了月亮灣村教書先生的墨寶,給這個小的可愛的水池取名,先生大筆一揮,虎師池的名字便這么叫開來了。
一名著灰色僧衣的年輕僧人穩穩用扁擔勾鉤住木水桶,懸停在突突個不停的泉眼心,輕輕一舀便裝了滿桶溫熱的活泉水。另一個水桶也如法炮制打好了水,僧人雙掌合十向泉水施禮后便挑水準備回寺。
就在這時,一陣北風猛烈的穿過山林。裹挾著樹梢的積雪紛紛揚揚,送來了遙遠的不知何處的送葬隊伍哀樂以及那不知何人泣血的哀泣:“娘啊你活住太受罪啊!是恁閨女木辦法兒啊!下輩子別到俺家里來!恁閨女盼你來生唉!遇不著喏不孝兒孫啊!俺娘唉!”
僧人駐腳凝神,細聽聲樂傳來的方向,大風再次兇猛起來,林梢上所有的白雪一時狂舞,彌漫了他的視線。僧人再度提起木桶,一步一步向著是寺中后門行去,那雪花和寒風環繞他身周,似在述說什么。
“嘩啦嘩啦!”僧人將已經冰涼的虎師泉水倒入水缸,濺起水珠拍在缸沿。那水缸不知多少歲月了,黑黢黢沉甸甸厚墩墩一個烏木水缸,已經滿的不能再滿了。
坐在灶前的老僧人不緊不慢的往里填玉米秸稈,慢悠悠的語調拉的老長:“浮躁啦!寶音!”年輕的僧人放好水桶在木架上,輕輕走了過來,挪過一個矮坡坡坐在老僧人旁邊,一起注視著金紅橘黃的火苗。火光映照著兩張臉:一張蒼老枯瘦皺如橘皮,膚色黧黑滿頭銀白的長發;一張臉年輕柔和光潔,潤白臉頰滿頭青青短發茬。
“說吧,遇見什么事兒了?你的雜念虎師泉都感應給我了。”老僧人年事已高,見慣世間事。今天平常本心澄澈的愛徒回來心緒雜亂,感到意外的重實關切的詢問自己的愛徒。準提寺的主持重實法師,修行歲月長。除了潛心向佛研究佛家典籍主持寺廟大小事務之外,重實禪師最愛的便是八卦。
撓了撓蹭到自己身邊取暖的狗子,寶音沒有告訴老禪師遇到什么事。他只是很認真詢問自己的師傅:“人死以后有沒有來生?”
生死一問,古往今來經常當選人類最想知道的問題榜首。老禪師道:“六道輪回,生生不息。”“那么不孝順的人來生和父母會不會再相遇?”“此生緣盡,重入輪回。”
他那眉目柔和的弟子便笑了:“看來那位善信心愿可達成。”重實便以目光無聲對弟子表示自己想聽完整版。寶音雙掌合十:“告師傅,今早取水時,灣村有人送靈……”
重實凝眉不語,聽完弟子的敘述后雙掌合十口宣佛號。隨后告寶音曰:“師傅要為這位可憐人超度四十九天。你若不下山,便同為師一起持香念頌。”寶音頷首:“尊師傅命。”
重實便徑自前往伽藍殿,踩過庭院的積雪,寶音隨后跟上為師傅布置好燈油香案。九百九十九盞油燈伴隨著佛香繚繞,將持續了四十九天的莊嚴的梵音送上了九天之外。
改變,就此開始。
李老太任勞任怨了一輩子,到頭來因為過于高壽成了大兒媳婦的眼中釘肉中刺。在被兒媳婦金鳳日夜磋磨的日子里,她最為懼怕的便是天明,她最想要的就是老天爺開恩,讓她趕緊死了干凈。
彌留之際的李老太模模糊糊聽到身畔傳來哭聲。她的一雙眼睛早就被金鳳漚瞎了,彼時也不大關心是誰在哭。她只是覺得冷,冷的心口像是扎了冰錐,冷到神魂即使脫離軀殼,也仿佛被來自地獄的寒冰鎖鏈緊緊拴住,沉重滯緩,艱難踟躕,寒冷仿佛刻進了骨子里。好冷啊。依稀仿佛看見小小的外孫女正看著她,她不由得無助的呼喚她:“鳶鳶,我冷。”她的小孫女遠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已經是個三十來歲的老姑娘了。是夜夢里見到好久不見的姥姥,站在老房子的庭院里,對她說,冷。鳶鳶醒來后接到母親電話,得知姥姥去世擁被而泣。
李老太神魂脫體心眼全開,生前的種種人事經歷回憶迅捷清晰地涌向她。她漠然的想:“快死了還理這些事兒做啥哩,俺不想看。”直到一把極難聽的嗓音驚動她。
“媽唉,恁受罪老!俺們木本事!讓你受人糟踐!俺給恁燒紙兒啦!買個棍兒,打狗。”這是誰!?李老太不記得自己的子女誰的嗓音這么難聽呀。
魂隨意動,剛想瞅瞅是哪個孩兒哭的這么難聽,李老太的“眼”就從混沌的回憶里返回,看清了眼前的人。
冷清的堂屋是大兒家的,房子當中停著一個木色的棺材,棺材前面一張豁牙半齒的破棗紅桌子掉了漆,上面的慈母李秀蘭之靈位前面供著祭品和香燭。一盤凍成灰色的茄子,一盤黑斑點點的香蕉,一盤爛掉了的獼猴桃,一塊布滿牙印咬成個圓形的死面餅子。最昂貴的祭品位于桌子中央,一只毛沒退凈半睜眼的小公雞,那是引路雞,據說是用來引導亡魂上路。那冰冷的瓷磚上滿是泥印,紙錢燒著的火苗映著一張蒼老哀痛的面容,紙錢香灰隨著風竄到高處盤旋,一些灰燼掛在了老婦人的身上頭上。
“啊,喏個是二妮兒。二妮兒你都老成這了。”李老太想伸手摸摸跪在地上的女兒,身子卻穿了一個空。摸不著俺的二妮兒啦,俺這是死了啊。李老太征征的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明白過來。
李老太松了一口氣,又揪起了一顆心。兒媳婦兒針對自己持續多年的折磨零零碎碎的,叫人惡心痛苦卻又無可奈何。如今終于可以解脫,從今以后不必忍受挨餓受凍天天被罵被打,也不必忍受偏癱后金鳳嫌棄屎尿臟臭不給換洗的臟污而不得不和一堆蛆蟲度過白天黑夜。
自己的女兒自己知道。李老太這個二妞一點也不聰明,是幾個兄弟姐妹中最笨的。吃虧也不知道記仇心里也沒啥歪點子,最愛惜兄弟姐妹的感情。明明二妞一早覺得大哥大嫂對母親不好態度不對勁兒,也只知道傻呼呼拿出自己為數不多的積蓄不定時給大哥大嫂,希望對母親好點。二女早已奔了六十做了祖母,想好好照顧李老太,卻苦于李老太的“死在兒家好摔盆”堅持一直沒能盡孝。
“二妮兒起來了!甭跪咧!恁膝包子痛不哩!天冷地下冰,你顧著恁自己吧!可別跪了!”李老太的魂兒“看著”閨女,她的二妮兒,她活潑能干的傻女兒,一轉眼變成了眼前這個失去了母親的哀痛老嫗。渾濁的眼淚流淌過蒼灰的臉頰布滿血絲的眼睛里跳動著小小的火光,她的二妮兒又開口了:“媽,恁走好啊,別回頭啊。俺給你磕頭了!”
李老太就這么“看著”,無能為力。一個年齡快九十的靈魂,凝視著另一個,因為失去母親而哀痛的同樣蒼老的靈魂。
東方天際模模糊糊亮了起來,二女兒守夜一夜未睡,快天明才迷糊了一會兒。李老太趁夜在生前活過的地方仔仔細細轉了一圈,最后看了一眼熟悉又陌生的奄奄一息的月亮河。
冬天的暖陽逐漸升起,李老太感到到自己快速的飄向空中,無限的拔高,無形之中一團金色溫暖的光迅速涌向她,裹住這不再留戀的靈魂漸漸去往時間盡頭注定的歸處。
“俺走了,二妮。恁保重自己,別掛牽我了。俺誰都不怨,別哭了妮兒啊!”
來送靈的做祭祀的人和老街坊老鄰居們進了院子,屋子里的栓柱和媳婦其他人,他們是來送李老太最后一程的人。冬天的清晨空氣冷冽,太陽升起來,院子里仿佛還殘留著昔日李老太勤勞漿洗衣服灑水澆菜的影子。
裹住李老太靈魂的金色光束迅速一收,李老太落在二女兒頭發上的“手”留戀一瞬,整個靈魂原地不見。
沒人知曉這一切的發生,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這世界上的人,悲歡并不相通。
這一天,有人得償所愿,有人永失慈愛。豺狼假哭,佛陀忿怒。
千重梵唱直上九天之外,無上正誠的愿力得到了回向。伽藍殿肅穆莊嚴檀香繚繞,趺坐于大勢至菩薩像前的重實主持不停歇的誦經已四十九天。忽然之間重實似有所感,睜開眼睛凝視著殿中的菩薩像。須臾之間,空中傳來一聲鐘響,渾厚悠長無比精妙的鐘聲里,無數涌動金色梵文佛經的金色蓮花伴隨美妙絕倫的九天梵樂紛紛揚揚撒落正殿,天井降下準提菩薩的法身影大光明網,重實一時之間虔誠下拜:“尊者駕臨,弟子惶恐。”
一片璀璨到雙目無法直視的吉祥佛法光暈中,那不可思議不可描述的偉岸端麗尊者向重實傳喻:“鬼哭豺狼笑,禽獸披人子皮食母,我今已得知。重實!”
重實鄭重應道:“弟子重實啟稟尊者。今有惡人枉為人子,縱媳殺母,茹毛飲血,不念生養之恩。弟子聞孝女哭,心有所感,愿以準提十神咒及地藏菩薩本愿經,轉輪法王經,凈土宗法門陰陽靈禪機頌七七四十九天,渡她母親往長生天去也。”
尊者身周佛光爍爍,以無上莊嚴慈愛音道:“度眾者慈悲心,汝輩即可登羅漢果位。今特來相告,孝女其母已去往三千婆娑世界轉生,著子女還其生養之債,了結因果,轉投長生天。”
旋即莊嚴燦烈的佛光收束至不見,只余梵音渺渺,漸漸不可聞。
重實合掌再拜,伽藍殿回復了寂靜無聲檀香繚繞,不見剛才神異瑰麗的一幕。寶音自殿外進來,他方才在庭中掃雪,忽聞梵樂佛喻種種空靈不可思議之聲,心有所感便想同師傅告解一番。
師徒二人訴說種種所見所聞所感,自此之后,佛心虔誠更甚以往。重實眉間輪添了一抹功德靈光以后果位大圓滿,寶音則精深佛法以后下山云游,尋找可渡之人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