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朦朧朧的金光籠罩而來,秀蘭不知身在何處飄蕩,她簡直要忘記自己是誰,意識模糊的隨波逐流。靈魂輕松自在極了,仿佛世間沒有任何煩惱一切都是嶄新干凈的,于是只想這么睡下去萬事不管,永恒沉眠。
不知是誰用莊嚴慈和的聲音,念誦模模糊糊聽不清楚的句子。依稀有聽不懂的語句傳進耳朵里:“轉輪法王金印加持通不可說不可說妙法無上消解婆羅門信女之母一切罪業吒陀羅尼…”不停在耳邊繚繞。
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響亮。伴隨著一聲聲的鐘聲秀蘭的意識,不再懶洋洋飄蕩,仿佛被一把冰雪團成球塞進了天靈蓋,冥冥中威嚴的聲音似乎說了什么,似乎在急切地催促著。前塵往事就像閃光彈呼嘯而來,無數的人事紛繁往日的浮光掠影如同快進了無數倍的影片走馬燈一樣洶涌,霎時間照的秀蘭眼前一片模糊。
嘈雜的人聲聽起來有些遙遠,過于明亮的光線在她視網膜上切割。她覺得渾身笨重無比如同溺水凍僵的人動彈不得,耳邊滾雷一般的鐘聲響過后她的意識便被丟進了現實,她傻傻地睜開眼睛說不出話來。
視線從來沒有這么清晰過,自從眼睛瞎了以后她早就習慣了黑暗。好多人!好刺眼!
欣喜的人聲在說醒了醒了!這妮子沒點子事兒!你們慌個蛋啊!
這是誰?
秀蘭驚恐了。下一秒發現自己嘴巴不能說話,身體更是沉重的像個鐵塊。她開始慌了,這是怎么了?我這是咋了嘛?俺不是死咧?金鳳呢?金鳳在哪兒呢?她是不是又要給俺眼噴鹽水了?咋又要受這活罪咧?
這種不能動不能說話拉屎撒尿都都由不得自己的日子,居然又回來了?
無數的恐懼和無奈襲擊了秀蘭,巨大的絕望讓她的喉嚨發出了好像重病患的嗬嗬聲,接著,躺在床上的秀蘭短促尖銳的叫了一聲:“我不活了讓我死吧!”。身子一動不動眼睛圓睜的秀蘭,喊了這么一聲以后終于如愿以償,陷入了沉眠。
有時候,神志不清也是一種幸福。
周圍一片抽氣聲,還有某人的腦袋瓜子被摑了一掌的啪嘰聲,某人為自己辯解只是躲在暗處開個玩笑沒想到會把人嚇死之類的求饒聲,以及院子里被捆住四肢的豬仔哼哼聲,公雞母雞的咯咯聲,看熱鬧的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尖叫聲,三姑六婆在門外的興奮八卦聲,熱鬧極了。
熱鬧是他們的,秀蘭一無所覺,沉溺在無盡的恐懼中糊里糊涂的秀蘭沒有看到周圍的情況,還以為自己又回到臨終前的時候,在竭盡全力發出一聲虛弱的尖叫以后嚇昏了。
門外三姑六婆興奮了起來,竊竊私語發展成了騷動。
一個說:“秀蘭這是被嚇掉魂了,你看她都暈咧。”另一個說:“那是張安辰那幾個小不點子瞎說她弟死了,嚇滴了。”還有一個說:“張自仁他天天到處放屁說秀蘭她弟出任務死了回不來了,哈哈哈這下子人家弟弟回來了。”還有一個老婆子帶著倆孫女攆秀蘭上午買回來的雞娃,雞娃跌跌撞撞不停躲閃。
嗡嗡嗡,嗡嗡嗡。嘰嘰嘰,嘰嘰嘰。
院子里看熱鬧的人比真熱鬧還要熱鬧。秀蘭家的院子里,看熱鬧的鄰居已婚婦女們,七嘴八舌宛如鴨子唱戲。看啦,秀蘭不想活了。秀蘭那是嚇暈啦。老張謠言秀蘭弟被槍斃咧。她弟回來咧!
天下太平以后這種街道婦女沒事干,閑的時候就愛看這些雞飛狗跳雞毛蒜皮尋個樂。這些女人們,平時就住在一個院里,長久的鄰里相處也并沒有讓她們生出半分對旁人不幸生活的憐憫。她們最熱衷于從別人生活的不如意中汲取養分,倘若旁人過的的確幸福,她們便憤憤不平覺得自己被辜負了。
秀蘭姐出生于1958年的中國豫南義陽。自小便嘗盡人間辛苦,父母早亡六親無靠。后來姐弟二人參加了婦女兒童掃盲班識字,秀蘭姐慢慢長大學著做活兒養活自己和弟弟。弟弟成年后參軍入伍當了兵已經有一年了,平時不回家。家里就剩一個秀蘭支撐門戶。秀蘭的親人在這世上只剩了一個弟弟,平素弟弟不回家還要牽腸掛肚,時常寫信寄東西到部隊。經歷過困難時期,沒有了父母,沒有親戚可以依靠,所以秀蘭經常為弟弟懸著一顆心。最怕的就是沒結婚的弟弟出什么事,這個家徹底散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這世上。
這人都有個卑劣的毛病,欺軟怕硬。有那賤人鄰居張自仁太平日子過了幾天老婆病死了,惡劣的性格沒了轄制,便以欺負弱小為樂。弟弟參軍之后的秀蘭就成了他找樂子的對象。
張自仁家在秀蘭父母老宅的隔壁,乃是一個六十多死了老婆的賴皮老頭子。最喜在十八九歲的秀蘭經過門前去干活兒的時候冒壞水。
這次也是,秀蘭跟著農機廠下班的人群回來,從他門前過。老頭兒叫住了秀蘭:“秀蘭,你擱哪兒去呀?”秀蘭回他:“回家做飯,李峰他今天回。”
老頭兒面上是假惺惺的噓寒問暖,問過秀蘭吃飯不曾干活去嗎之后,便開始給秀蘭講部隊里頭的編造出來的謠言。什么聽說你弟弟在部隊去哪哪兒剿匪被日本人留下的炸彈炸死好多人啦,什么你弟弟不服從命令被一槍打死啦之類。
秀蘭一般都不動氣,因為她覺得這老頭兒死了老婆一個人怪可憐的,仗著自己年紀大說胡話解解悶兒。別的婆娘厲害,這老頭兒不敢亂放屁。
可今天老頭兒發了癲,看到秀蘭沒上當沒傷心,他認為自己的業務水平下降了。便越發賣力去恐嚇秀蘭:“你弟回不來了,我聽民兵指導員說了,他犯了錯誤被槍斃了!”
秀蘭虛應著,跟哄傻子一樣回他:“槍斃就槍斃,犯錯了就該死哩。”
張自仁不由生出一股子忿怒。他惱怒于秀蘭的不識趣,更忿怒自己的目的沒有達到。
張自仁心里一直有件事,這件事促使他變得對秀蘭格外歪纏。老頭兒自從秀蘭父母去世以后就惦記上這件事了:他的兒子快四十了娶不上老婆。自己老婆又不禁打死的早,老了老了要再沒媳婦養那就是個慘字。
恰巧秀蘭沒了爹娘又只有一個弟弟,性格靦腆溫順,簡直是個絕佳保姆。
這老頭兒打算把秀蘭的心嚇得發虛以后,再以做善事的姿態給她介紹自己兒子,到時候媳婦兒也有了心里還得對自己感恩戴德。多么美妙。自此天天跟秀蘭說她弟死了,說她弟結婚以后就會把她掃地出門,說她都那么一把年紀還不結婚遲早沒人要之類的屁話。
秀蘭自己腳步輕快回了家,菜籃子里是自己種的黃心小白菜和兩塊水豆腐。弟弟來信說有三天探親假,今中午就到家。快樂的相聚就在眼前,秀蘭并沒有過多搭理鄰居老頭的臭屁。
眼瞅著秀蘭進了門,張老頭才把釘在秀蘭后背的兩只眼收回來。
不多會兒,老頭想到一個“好主意”。他叫來了自己的兒子,教他如此這般,這般如此。他兒子聽了只覺得胡鬧。老頭不依不饒開始了撒潑打滾非逼著兒子去。張安辰只得依計行事。
秀蘭在屋里削蘿卜洗白菜,把水豆腐放進盆里泡上沒多久,大門就被拍的邦邦響。門口傳來氣急敗壞的呼喊:“李秀蘭,出來!”
秀蘭也沒想到,一開門就迎面飛來一口黑鍋,直接把她拍的后腦勺著了地,倒下之后腦勺還磕在了門檻上。后腦勺是人體要緊的位置,秀蘭給這一下拍猝不及防直接倒地沒了聲息,人就那么當場沒了。
魂消魄散之際,正逢未來世轉輪法印光華大作,轉瞬之間這具軀殼的識海又重聚了舊日的魂魄。
無人知曉,魂兮歸來。
門外幾個半大小子正是老張頭想出來的“妙計”。
你李秀蘭不是不識相嘛,給臉不要臉,咱就讓你過不下去!反正我有的是機會,今天讓人騷擾下你,明天再找些碎嘴子婆娘編排孤立一下你,不由得你不低頭!
吃絕戶的人想出來的招,只有更毒的,沒有最毒的,這只是張老頭開頭的毛毛雨,一個警告而已。
農村出來的人都知道為了搶占哪怕一丁丁點利益,人可以瘋狂到什么地步。更何況,眼前是父母雙亡,無親無故剛剛成年的二姐弟,弟弟還不在身邊獨有一棟老宅子的年輕女子,簡直毫無戰斗力。貪婪開啟了人心的黑洞,也讓二十出頭的李秀蘭新的人生尚未開始就結束了。
舊魂尚在驚恐之中沉睡,新的人生齒輪已經開始轉動。
摸了摸姐姐的額頭,摸到了一手的冷汗。剛從部隊回家探親的秀蘭弟弟李峰同志不聲不響關上了大門,順手抄起小木凳回身看著站在屋里的三個半大小子。
眼瞅著門外看熱鬧的人影被門擋住了,回過神來的三人拼命往門口擠著要出去,一邊拼命拔門栓,一邊回頭澄清自己:“這可不能怪我,是張安辰讓我們逗她玩的!”開玩笑把別人姐姐砸暈了,還被人逮個正著,那還能有好么??
瞅著小子們鬧哄哄跑出來,看熱鬧的婦女們見沒打起來,就頗感無趣地散了。
李峰同志一肚子火。難得的假期,還沒來得及給姐姐買點什么東西。結果回家的路上門口兩邊都是看熱鬧的人頭,自家院子大開著,從鄰居家知道半個小時前發生的事,即刻就把惹禍的三個作精逮了回來問個清楚。
欺負李家沒男人就沖姐姐下手,這次是自己回來的早,姐姐沒什么大事,那下次呢?萬一自己真的死在任務中呢?那時候姐姐怎么辦?
腦袋上那么大一個血腫,蒼白的臉,額頭上滿是冷汗,醒過來又再度被嚇暈的姐姐。這樣的鄰居,還不能把他怎么樣,因為自己是軍人!
越想越是窩火,李峰漫不經心的捏著小板凳晃悠兩下對往院門口跑快沒影的三個人說:“沒事,我不打人。”接著他朝松了一口氣站在院門外往里看的張家父子微微笑:“沒事,就是個玩笑嘛!都是鄰居!”
這下三個小子徹底放心回家去了,他們沒有聽到身后的李峰對鄰居老張頭說了什么。
“張爺爺,您是十多年前搬來的,祖籍是貴州吧?想家嗎?”
張自仁心里有點發虛,又有點得意。他嘴上關切的問道:“峰小你回來啦!你姐天天掛牽你哩!”他是出了餿主意整秀蘭的主謀,聽說秀蘭暈過去了,不由大為得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成果。剛知道李峰回來的時候,他心里還有點怕自己挨揍,畢竟李峰那殺將一般的氣勢還挺唬人的。
一般人做了壞事都要躲起來躲風頭,不過貪婪驅使張老頭注定不是一般人。他不僅沒有被抓包的窘迫,反而露出了與年紀一點也不相符的無恥:“這次回來幾天呀?你才當兵走了一年你姐就出了事,往后還有兩年呢,你姐一個人在家可怎么辦吶?讓張爺爺給你介紹個姐夫哥你咋個看?”
末了又故意問他:“你姐沒事吧?一點小事嚇成這樣!太裝假了!女子可不得這么嬌作!”
李峰笑瞇瞇的看著張爺爺沒回答,直直向手足無措的張安辰走過來:“我姐想嫁誰嫁誰,就是不嫁狗日的。”他的手搭上了張安辰的肩膀,笑吟吟問他:“什么時候跟你爸回老家去呀叔?老了就得回鄉,不然死了不好送棺啊。”
送棺?一聽這話不是味兒,張安辰趕緊按住想發火的老爹打個哈哈:“沒到那份兒上,俺還不急哩。峰峰你長高啦?部隊里好不好玩呀?”
李峰皺著眉毛:“不好玩,部隊沒有家好玩兒。”
張老頭蔑笑一聲,覺得自信又回來了,他端著長輩架子裝模作樣的教訓李峰:“部隊哪里不好玩?不好玩你就別丟人了趁早回來吧!”
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李峰一步步走到院門外,伸手關門,快關上的時候對站在門外的父子說:“明天我姐要是醒了,我也跟你們開玩笑去。”
老張頭“嘿嘿”一樂:“中啊,等你咧!”,轉身也回了自己家。他看著李峰就像看一只不懂事的自以為翅膀長硬的小公雞。
回到屋內,看了一眼還在昏睡不醒的姐姐,李峰嘆了口氣,把豬仔趕進前院的豬圈。雞仔喂了以后嘰嘰不停,它們沒有媽媽的羽毛保護,覺得有點冷。今天秀蘭本來打算去抓只老母雞孵假兒的,結果一口鍋直接拍得她昏迷到現在還不醒,也就沒有顧得上這二十來只雞仔。
天快黑了,李峰進屋點起一盞煤油燈。昏暗的光線中秀蘭意識昏沉的躺著,無知無覺。看了一眼姐姐之后,李峰帶走燈便走向了廚房準備做飯,臥室又重回黑暗。
秀蘭睜開眼,眼前一片黑暗。我這是在棺材里頭呢?這么黑?
“………”不知何處傳來一陣帶著焦味的清香。這個香味是!?
“白菜豆腐疙瘩面湯!?”
食物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神魂歸位。秀蘭發現自己能動了!眼睛睜大,窗戶外幽藍的天幕提示她,夜晚已經來臨。微弱的光線中,她的手腳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受控制的四處摸索,確認著什么,試探著什么……
良久,良久。
秀蘭起身時后腦勺一陣鈍痛,痛的眼淚都流了出來,視線里有一簇暖暖的黃黃的光,她忍著痛撐起身子往跌跌撞撞往有光的地方跑。
沖著那一豆光的方向秀蘭一頭扎進廚房,舉著勺子正在嘗湯的李峰猝不及防被燙到了。
“姐?你醒了?你咋光腳下來了?我剛燒好湯咧!”
秀蘭哭了。
李峰慌了。

寶勝
出生的年代,實在太過敏感,只好虛構一個出生在58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