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楚犀昏昏沉沉自夢中醒來時,便見蕭珣一身紫衣坐在她床邊,想來是連夜奔波,他神色有些疲憊,額上幾縷發絲還沾著露水,顯得風塵仆仆。
“你來了。”楚犀撐起身子,靠坐在床上,蒼白的神色相較昨日卻是好了許多,只是還有些病弱。
“難得見你這般柔弱的樣子,倒真是稀奇。”蕭珣懶洋洋地道,語氣里倒有絲幸災樂禍。
楚犀白了他一眼,“稀奇也看過了,蕭公子可是盡興了?”
蕭珣笑瞇瞇地湊近,“你若是肯跟我講講德王府那小世子的事兒,我才真算盡興。你可不知,我這一路走來,十個茶樓里八個說書先生都在講你們那曠世絕戀,我聽著倒真是感人得很。”
“哦,他們說什么了?”
“囂張跋扈的小公主對斯文俊秀的德王府世子一見鐘情,利用自己的權勢死纏爛打,終于把清心寡欲的神仙拖下了凡塵,但小公主醉心權勢,世子卻淡泊名利,兩人牽牽絆絆糾纏不清……”
楚犀點了點頭,“倒也算有七分真,不算胡說八道。”
蕭珣敲了敲她的腦門,“我看死纏爛打是真,一見鐘情是假吧。”
楚犀笑了笑,“還是師兄懂我。”
“你這鬼丫頭,一向心眼多,心思又深,怎么可能對人一見鐘情,你若是看中了誰,那必定是千般思量百般權衡過的。你呀,是看上德王府了吧。”蕭珣眼神暗了暗,劃過一絲落寞又無可奈何的復雜神色。
“我是看上了德王府,也是看上了他。”楚犀沒有否認,她本就是心懷不軌地接近他的。
“你喜歡他嗎?小九。”蕭珣安靜地望著她。
楚犀忽然笑了,眼中深黑濃得似化不開的墨,“你知道的,師兄,我從來冷心薄情,我不確定我是否喜歡他,但我確定,我愿意嫁給他,如果我必須選擇一個人共度一生,我希望那個人是他。”
蕭珣嘆了口氣,望著她的眼睛里有一絲心疼,“小九,他只是適合,并不是唯一。”
“師兄,那對我而言,并不重要。”她眼中的永夜黑得沒有一絲雜質,似是吞沒了所有的光芒。
蕭珣沒有再說什么。
他改變不了她。
小九自幼喪母,雖有父皇疼愛,到底缺少了母親的細膩關懷,讓她對情感幾乎沒有什么感知能力,況且她從小被作為儲君培養,過早地被丟進爾虞我詐的修羅場,練成了陰狠果斷的手腕,也養成了冷漠陰郁的性子。
所謂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也是集萬千忌憚怨恨于一身。
一個活靶子。
但愿那個人,能真正走進她的心,為她孤寂的永夜,升起一輪明月。
而他心里早就明白,對她來說,他連適合都談不上。
“曄昭前些日子給我來了信,要了些預防南疆瘴氣的藥。”
楚犀指關節有節奏地敲著床沿,眼中劃過一絲笑意,“看來,我這二師兄,倒真是聰明人。”
她不過略略一點撥,他便懂了她的意思。
“你是要他攻下南疆?他不過帶了一萬精兵,還有個監軍與副將明爭暗斗拖后腿,要攻下南疆,未免太難了些。”蕭珣眼里有明顯的不贊同。
“師兄,你作為大師兄,總是習慣性地保護師弟師妹們,可他們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二師兄是大將之才,只要假以時日,成為第二個異姓王也不是不可能。何況不過區區一個南疆,他有這個能力。”楚犀淡淡道。
“你有心拉曄昭一把,也是他的福分。只是論起智謀,三師弟并不輸于二師弟,你為何不看重他?”
“因為我不喜歡他。”楚犀說得很直白,“他心思陰狠不定,不是甘于屈居人下之人,他是一把寶劍,卻也是把噬主的寶劍。”
若是亂世,顧周必成一代奸雄。
何況,顧周與林曄昭一向不睦,把他們都拉過去,那才真是給她添亂。
林曄昭雖有雄心壯志,卻心思純粹,她自然是更偏向于他。
“師兄你可知道,他向我投誠的同時,也在向宰相府示好呢。我要的是絕對忠誠之人,可不是隨時都會在背后捅我一刀的。”楚犀眼里冷光乍現,“他若是向著我,我自然護著他,可他若是站在我的對面,我可不會顧及什么同門之誼。白州顧家的后人,可不是什么好相與的。”
白州顧家,也曾是鐘鳴鼎食之家,出過幾代權臣,受過無數封賞,可到底成也恩寵,敗也恩寵,權勢滔天之時結黨營私貪污受賄,引得龍顏大怒,落了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而顧周,是顧家唯一的后人,是當年的老忠仆用自己的親生兒替下了他,然后連夜將他送往瓊華山不問真人門下,不問真人曾受顧家先祖恩惠,便收下了這個孩子,精心撫養長大。
不問真人并沒有隱瞞過顧周的身世,是以他從小便知道自己的來歷。
當年楚犀入師門之時,眾位師兄師姐無不是對這位傳聞中的小公主充滿好奇,唯有他面色沉靜,眼中卻不可抑止地發出光芒,刻意壓制的熱烈的光芒,那是對權勢的渴望與勢在必得。
那光芒,清清楚楚地落在楚犀眼中。
她不喜歡被惦記,更不喜歡被當作一塊精挑細選的踏板。
在瓊華山的這些年,她對其他的同門都是禮貌客氣的,唯獨對他表現出了明顯的疏離。
連利齒都不懂得收斂的狼崽,她可不敢要。要是沈相敢收,她也樂得看他的笑話,看他如何自以為得到了一條好狗卻最后被狼崽子咬了脖子。
他欠缺的不過是經驗罷了,卻多得是耐心。
要是顧周能取而代之,她想必會更高興。
“聽說沈相有意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他,這老東西也真舍得下血本,不過他眼光倒是毒辣,就是對自己過于自信了些,引狼入室。”楚犀嗤笑了一聲,“宰相府的三個女兒,一個二八年華嫁給半百的鎮國公當續弦,一個嫁給定遠將軍的長子,他賣女兒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剩下一個最貌美的,便想將手伸到文官這邊了,也是夠不要臉的。”
他聽得出她言語里的厭惡,“皇上是疼你的。”
楚犀一下子沉默了下來,半晌,她方才開口,聲音有些干澀,“是啊,父皇總是最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