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羅紅也在想著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叫做屈婉婷,就是那個滿大街尋找死了大半年的老公的女人。
那天晚上,她將屈婉婷帶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休息,凌晨四點鐘,又和她一起去了江南人家,將昏迷了的文軒送到醫院。
在醫院里,屈婉婷給羅紅講了這樣一個故事。
一個關于劣質高跟鞋的故事——
時間回到2004年。
這天一早,屈婉婷就找到副總管,拿著剛買的都市報興奮地說:“八斤哥,都市報招聘記者呢,你去報考嘛。”
八斤是河西洗滌公司副總管的小名,他出生的時候體重八斤,于是就有這個小名。
八斤凄苦一笑:“我一個大專生,還是崴貨,怎么可能嘛!”
屈婉婷一撇嘴,認真地說:“上面要求的學歷是大專以上就可以報考的,你的學歷不崴啊,自考很硬火的,去試一下嘛,肯定行的。”
這不是鼓勵的話,在屈婉婷的心目中,八斤一定行。
八斤是一個很有文采、積極上進的青年,他時不時會給屈婉婷寫一首詩,說十天之內肯定就能見報。
屈婉婷就天天都買都市報和晚報,一周之后就看見了八斤給他寫的詩。
盡管只是一個豆腐塊:
太陽還沒有升起
我在黑夜里探索
不放過最后的凝望
把你的名字
在生命卡里刻成不朽
從明天開始
我決定用微笑
滋養含苞的春天
屈婉婷沒有完全領悟詩里的意思,但是她知道,八斤哥當一個記者都可惜了,他應該是一個詩人,一個作家。
但是面對都市報的招考,八斤很膽怯。
24歲的他,雖然現在是大專畢業生,實際上連高中都沒有讀過。
九十年代末期,還沒有實行九年義務教育,很多農村孩子連初中都考不上。
八斤沒考上高中,卻又不愿意老老實實的在老家農村面朝土背朝天地了此一生,不想把桀驁的夢想埋葬在黃土里,于是就來到黔陽打工。
在機械廠打掃過衛生,在煙廠扛過煙包子,但是不管怎么艱難,他都堅持每周兩個晚上到夜大聽課。
每半年,他只付得起兩個科目的學費。
古代文學和現代文學分為上下冊,他交了上冊的學費,聽課,下冊就全靠自學。
用了五年的時間,終于把中文專業自學考試的專科畢業證拿到手,勉強算是一個大學畢業生。
但是卻找不到工作。
因為寫得一手還算順眼的毛筆字,得到了河西洗滌公司馮老板賞識,加上好歹也是個大學生,就給了一個副總管的職務。
河西洗滌公司,是對外的稱號。實際上就是一個大型的洗燙店。
副總管,相當于門面的副經理,月薪兩千,在2004年算是中檔薪水。
八斤很知足了。
雖然當記者、當作家是他的夢想,但他很現實地知道,夢想只能在夢里。
在黔陽市掙扎的這六年,他逐漸向命運妥協了,特別是芳芳、瑛子都相繼離開他之后。
“八斤哥……把你的畢業證、身份證給我,我去給你報名!”
屈婉婷不僅大膽,而且比八斤還桀驁。
八斤想了想,看著充滿激情的屈婉婷,開始心動了。
那就試試唄!
于是屈婉婷就去給他報了名。
雖然沒有報什么希望,但是臨考的前一夜,八斤還是很認真地把《寫作》等相關課本翻出來,認認真真看到凌晨三點。
當晚,屈婉婷八斤的衣服洗干凈,自己烘干、熨燙。
默默地做。
第二天,八斤就干干凈凈地去考試。
136個人考試,不少還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
八斤認認真真把每道題做完,倒數第三個人交卷。
不管答案對不對,他舍不得漏掉一道題。
考了也就考了,八斤當是一場經歷而已,原本也沒當回事。
記者,和他這個打工者的身份格格不入,他不敢奢望,不想折磨自己。
一個星期后,到了公布成績的時間,八斤不敢去報社看。
他怕公布出來的名單上沒有自己的名字,傷不起。
這個傷,桀驁的屈婉婷愿意為他承受。
下午五點,屈婉婷回來了。
今天的屈婉婷,穿著一件絳紫色的連衣裙,配著高跟鞋,一路小跑著,像一只蝴蝶。
她的雙手舉著兩個罐頭飲料。
“八斤哥,98分,第一名!”
啊?
八斤差點暈厥過去。
屈婉婷仿佛想自己考上大學一樣的興奮:“只錄取六個人,你是第一名,98分,其實跟100分差不多了,第二名是87分,最后一名是68分。恭喜你八斤哥,這回你是記者了!以后就不再是打工仔了……”
說著說著,屈婉婷的眼里突然泛起淚花。
這是喜極而泣,還是依依不舍?
“婷兒,我們到那邊坐坐。”
八斤鎮定下來,感覺自己已經是鯉魚跳龍門了。
而這道龍門,是屈婉婷領著他跳的。
至少,屈婉婷給他極大的動力。
屈婉婷這樣做,除了幫助八斤之外,其實也是為了報恩。
十九歲的屈婉婷,嚴格說來學歷要比八斤高一些,讀過高中。
高考落榜后,和幾個同學離開了窮鄉僻壤的家鄉,出來打工,其他同學都去了沿海,進了工廠,屈婉婷卻留在了黔陽。
來河西洗燙店應聘服務員,因為長相甜美,字也寫得還不錯,副總管八斤就留下了她,在門面做開票員,比洗衣工體面,工資也要高一些,包吃包住一千塊。
所以她很感激八斤,兩人就成了好朋友。
而此刻的八斤,也將屈婉婷當成了自己的恩人。
兩人就來到洗燙店斜對面的一個小公園里,坐著喝屈婉婷帶來的飲料,當是慶賀。
八斤突然看見了屈婉婷的高跟鞋,很高的鞋跟。
“你有一米六五吧,穿這么高的高跟鞋,估計有一米七了呢。站起來我看看?”
屈婉婷聳聳肩,甜甜地笑。
就像小時候辦家家一樣,當真就站起來了。
八斤也站起來,想用自己的身高來衡量屈婉婷穿上高跟鞋之后有多高。
八斤一米八二,屈婉婷的頭頂打齊他的下巴。
“一米七肯定有了。”
像兩個孩子。
然后坐下。
屈婉婷突然“哎喲”一聲,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怎么了?”
八斤驚叫一聲,趕緊起身去扶屈婉婷。
屈婉婷自己先爬起來了。
“沒事,腳后跟被打破皮了,剛剛有點痛。”
八斤很是心疼。
立即蹲下身子查看屈婉婷的腳后跟。
屈婉婷就幸福地任由八斤幫她脫掉鞋子。
八斤就看見了屈婉婷腳后跟的傷口。
說是傷口也不是傷口,只有一團已經開始變黑了的血跡。因為剛剛屈婉婷的叫崴了一下,硬邦邦的鞋幫又磨破了腳跟,原本凝固了的黑色血跡里,又冒出了一抹殷紅。
八斤立馬飛奔到對面的藥店買來了創可貼,小心翼翼地去揭開屈婉婷的絲襪。
但是絲襪已經被凝固的血跡粘在了磨破的肉里,揭開的時候,屈婉婷就大聲喊痛。
“哎呀!還給我說是真皮的,二十五塊錢,怎么會得到真皮的呢?市西路大多崴貨!”
屈婉婷痛的眼里包著淚水,硬是沒有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