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5月4日……”
我在采訪筆記上補出日期,抬起頭細細看著長椅旁綠意盈盈的槐樹冠上鋪滿的雪白。有柔和的溫暖陽光透過來,把葉片的翠綠照得透明,帶出一圈圈光華。昨天下過小雨,但這靜靜的湖邊似乎沒留下一點痕跡。風吹來,又吹過去,一切都那樣清靈,那樣干凈。
神奇的人不是嗎?竟會把庭院打扮得這般如詩似畫,一如她本人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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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雨靈,我白色長椅旁坐著的這位老人,一位傳奇的女作家。她,是“五·四”新文學的奠基者之一,于晚年隱居;80年前,她參加了中國歷史上眾多反日的愛國學生運動,也曾是“左聯”中倡導民主與革新的一員,卻是出身于一個以日本為后臺的龐大的投機政客家庭;她以詩文成名,字里行間有我所想象不到的超然與果敢,但她的專業是西洋油畫;她已將近百歲,而她終身未婚……
這種種的突兀和叛逆應該集中在這樣一個纖細的女人身上嗎?我多少感覺有些意外。就像——接到這一次采訪任務時的意外。
當總編告訴我出版社要默默無聞不求上進的我為知名作家張雨靈寫一整版專訪的時候,似乎全社都在擔心著——不知是為我,還是為張雨靈——一個獨來獨往,對任何事情都缺乏熱情的編輯去采訪一位單身一輩子的獨居女作家會出現什么冷場的德行?她們有三句話可說嗎?他們竟然毫不避諱地當著我的面和我聊這些疑慮,絲毫不覺得那樣幾個稀奇的形容對我來說同樣不是什么好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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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睂γ娴哪莻€人放下杯子,看著我笑了。
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每次見到我好像都會不厭其煩問我毫字無改的一句“什么時候結婚”,而我每次回答他的依舊沒什么變化“今天不行”。這堅持不是篤定而是源自頭腦中的混亂。他便不動聲色地向我微笑,繼續聊開其他的話題。似乎,這成了長久以來我們倆的相處模式,看起來異常的不平衡,卻被我們習以為常著。他是怎么忍受我的逃避和固執的?我似乎無法理解眼前這個男子的自得其樂。
我是個極其被動的人,對于任何事情從不會積極主動地競爭爭取,等待和猶豫成了我一直的生活方式。所以,對于這段感情的來臨就如這次專訪,我顯得不明不白而又措手不及……算了,無妨的,既然沒有欲望和明確的人生方向,我便熟悉了無意渴求它的那種狀態。畢竟不期望,才能不失去吧。
“你還笑?嘴變畸形就不好看了。”看他不打算放下的嘴角,我輕輕勸他。
他反而笑得更深了,然后轉頭看向窗外:“看,雨。”
我隨之轉頭,輕輕觸摸著咖啡屋中落地的玻璃,涼涼的,卻不冷?,F在是這里的雨季,但窗外的雨水總也淅淅瀝瀝。這讓人輕易地發呆,走進無魂無魄的出神與麻木里。悶悶的暗淡使我突然想起了曾經路過的一間小店,叫《等你三天》,很觸動我心的名字。
“這,也是雨嗎?”我自言自語。
“……”他看看我,不作聲。
覺悟似乎自己從沒有閑情去欣賞這樣的清淡。每到這個時候,總是有種懶懶的、低落的情緒尾隨著黯然的心情,覺得一切都是兀自獨行再獨自遠去……哦,我又想到她了!一個出身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她怎么會想起反叛她的家,孑然一身地出走的?她一百年里不會有這樣的孤獨嗎?是孤獨讓她的人生有那么多轉變嗎?寂寞的老人……我輕嘆口氣。
對面那個人定定看著我,直到我轉回眼睛。
“別擔心。”他指指我的刨冰杯,示意我繼續吃下去,“或許,她沒有你想象得那么難以接近也說不定?!闭f著,他看向窗外,便不再理我的出神。
是啊,也許。
畢竟能享受這么久長孤獨的人,大概不是超脫到了極致,便是愛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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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哪一種呢?
我回過神,再一次看向旁邊的這位老人。這是一位近百歲的老人嗎?沒有坐輪椅,不須人攙扶,眼前的這位女性端莊祥和,淡雅慈美的面孔溫馨而平靜,清澈的鏡片下是一雙同樣清澈的眼睛。
今天是最后一天采訪,我托起大半本的記錄。那家伙說得對,幾天的相處與傾談,讓我覺得自己已經和她那么的熟悉了。而熟悉,并不是所有的兩個人之間都能有機會產生的默契。
“所以,這種思想體系一直在近百年的中國延續。”她慢慢地回答完了我最后一個問題。
我在筆記上畫下句號,抬頭迎上她微笑的眼睛:“謝謝?!?p> “采訪全部做完了?”她溫和的聲音問向我。
“嗯。”我輕輕吐出一口氣,收拾好了筆記。然后有些留戀地看向湖邊簇簇串串的白色洋槐花,我發覺我喜歡這里。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的助手為我們端來了兩杯槐花茶。她把其中一杯遞給我,淡淡的,卻清新飄蕩。“喝杯茶嗎?”她了然于我的想法。
“謝謝。”我不好意思地道過謝,很自然地,和她聊了起來。年齡相差如此懸殊,但和她聊天竟然毫無困難。她對我講雨后湖邊偶見的彩虹,告訴我槐樹的花季,也教給了我泡茶的方法;我便好奇地跟著她一起學泡茶,但我沖不出她那樣清淡卻香新的味道——那清淡香新如她的氣息。
“你,不曾感覺過寂寞嗎?”我把茶杯放在手中,“是寂寞讓你走出那個家,走上這條路的嗎?”盡管總編再三叮囑我和這位孤身百年的作家談話盡量回避關于感情和孤單的話題,不要讓人家陷入尷尬的境地,但我還是沒有按捺住問出了口。我不是一個自由記者,但,我想了解她,作為一位女性。
“有回憶的時候,就不會覺得寂寞了。”她想想,笑著回答我。
“是嗎?”我考慮著她的回答,“那,你不像是會因為任性的快感而決定行動的女人。”
“……”她沉默一陣,“你,心里有過一個人嗎?”而后像小女孩兒一樣輕聲問我,令我一怔。
“?”我看著她,一陣茫然,“我應該是一直在等吧?”沒有訝異太久,我輕啜一口茶,自己都沒有把握地回答她。
“等什么?”
“……”我想想,然后說,“遇到他之前,我一直在等,等一個能真正欣賞我內心的男子;他不是因為愛而愛我,而是因為我而愛。那時候,我不知道這樣一個男子何時才會在我的生命中出現,或,一生都不會遇見,但,我會一直等下去。遇到他之后……”我繼續說下去,“在等一個勇敢的理由,一剎那想讓自己義無反顧的沖動?!?p> “義無反顧……”她沉吟。
“我不知所措了,就只會沉默。我,害怕習慣的生活會被改變。”
“……”她靜靜地聽我事不關己地陳述著些零零碎碎的想法,這是事實,我無須隱瞞。哦,我想到了!也許這就是我之所以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永遠都太安于現狀了,沒有激情,即便說到自己的生活……
但,她呢?我突然覺得她似乎還有一些更深更遠的往事,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故事,而不只是我事先以為的某些人生態度。
猛然抬起頭:“是的,這不屬于我的采訪范圍!”我一邊急于道歉,一邊又在心里矛盾地不舍放棄這個話題。
她似乎完全不介意,向我了然而祥和地笑:“我沒有驚心動魄的故事要講給你聽。但時間的確不多了,要我能完整地說出來,大概也只有現在呢。而且……‘你’倒是很適合聽,才不會因為害怕而錯過值得珍惜的東西,呵呵。我是該告訴你的,或許你能比我這個老太婆整理得更清楚也說不一定……喝茶吧?!彼赜值股蟽杀?,遞給我,然后凝神想著,想什么呢?
我依言接過茶,仍是清甜暖心的味道,伴著槐花的迷人香氣飄開,飄開,吹開了湖的葳蕤。
不知是鏡片的反射還是什么,她平靜的眼眸中閃動過一抹湖光。在這白色的長椅上,我靜靜地傾聽了一段并不算長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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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不必去整理記憶,她早已把每一點滴都鐫刻在了心里:
“1900年,我出生在一個陰雨的天氣,作為大學校長的父母親為我起名為雨靈。那一年,他兩歲?!?p> “他?”我下意識地開口。
“他叫痕。白痕?!彼卣f,不知是回答我,還是該講到這里了。
“……”我長久一陣沉默,沉默于她的沉默中。是的,有一個故事。
我未曾再干擾她。波光閃動下,她靜靜地開口了:

清靈姑娘
希望你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