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什么也不能改變“他”，但，“他”卻在改變我。
我像被吸引住了視線。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反叛“他”的生活——那么輝煌耀眼的生活。“他”不像是一個血氣方剛、鋒芒畢露的革命者，倒像是一個站在城市邊緣無視世間百態的少年，“他”似乎永遠是那么清靜、那么年輕、那么漠然與隔離，永遠地排斥任何人。我是這么不了解“他”啊，但，我想了解“他”，強烈地希望。
“他”是北大的校學報社社長，所以政府說北大校報常是“偏激”的。在校園里，常有“他”的東西，我才明白用筆也可以這樣尖銳而鋒利、危險而懾人的。然而那些鋒利卻顯得閑散而輕松，像是“他”在做的一種游戲。而“他”的才氣，在“他”的游戲中表露無遺。難怪他們會怕“他”！我很難把“他”和這些文字聯系在一起，因為我未曾看過“他”眼中的寒與厲，只有陌生，而那比寒厲還令人感到畏懼。我不曉得是不是那在“他”和我的身上都戴過的水晶在保佑著我，從我踏進北大校門時起，“他”便時常走進我的眼里。為此，我為“他”父親的決定而感謝他，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一點也不。雖然經常是上次那幾個和“他”同樣高高的男孩兒與“他”走在一起，“他”很是我行我素，時常掉隊，不是快了，就是慢了，那幾個男孩兒總怕“他”漏聽問題似的回到“他”的位置繼續談話向前走，那景象像是幾個男生在保護著一個女孩子；也時常是幾位教授或外界的一些激進軍官和文人在“他”身旁邊走邊對“他”說著什么。但，我只看到“他”，專注于看“他”。我清楚地感覺到，“他”早已從我的眼中看透了我的心，早在第一次對視的那刻起。但，除了陌生，我從“他”那看不到更多的東西，“他”像掃視所有注視他們的人一樣漠然地掃視過我，不曾因那粒水晶而增添一絲一毫的熟悉……
“他”并不喜歡我。
盡管在庭院里呆久了，有些遲鈍，但，我的心是雪亮的。我敏感地感受到這個事實。即使有著十七年的婚約，即使看透了我心底的秘密，我克制著不想讓他看到的秘密，“他”仍舊沒有對我投放一絲一毫的感情。是的，我為什么不曾想過呢？這十七年的婚約根本就是“他”厭棄的一種負擔，“他”要的就是扔掉“他”龐大而卓絕的白家，那么“他”還撿回去一個張家做什么？這個叫做張雨靈的女人根本就是白林銳安插在“他”身邊的眼線，暗中宣告給“他”的挑戰！而“他”明顯地表示了藐視這份警告，用“他”一貫的疏離與淡漠。
我能理解“他”對我存在的不屑一顧。意識到了自己沒有野心也沒有本事去吸引“他”，我盡力不去想這濃濃的失落。不知道是向事實的妥協，還是心中滋生出了一種與“他”的態度對峙的沉默和倔強，我繼續堅持被他鄙視地默默遵從著雙方父母的行動指揮……雖然每每為自己這樣的處境感到尷尬，也盡管他也許并不在乎。莫非人類的心都有被虐的傾向嗎？即使“他”背叛，即使“他”不愛我；無所謂的，我仍虔誠而執拗地縱容自己。這固執超乎我對自己性情的了解與想象。
“他”始終不曾理我；我也不去招惹任何人。我們在經意與不經意中保持著一種距離的疏遠與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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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毫無聯系的聯系終究還是在校園傳開了。本是毫不出名而惹眼的我，因為和“他”這個叱咤風云的學生領袖牽扯上關系而一下子成了熱點人物。沒有人相信差別這樣大而又這樣陌生的兩個人會有如此大的牽扯。這一回，是我父親的智慧。他們已經無法容忍“他”的不接受了，也無法容忍我忍辱卻“有教養”的默然。
第一個沉不住氣詢問“他”的竟然是那個學生社團組織的會長柯樺林。除去夏青青的介紹，我并不認識他，不知道他們為何為我出頭，他們關心“他”到了愛屋及烏的地步。一個周例會結束，七個人中沒有一個離開，“他”便也知道自己不必起來。柯樺林看向“他”，帶著一口兄弟的關切：“雨靈和你有關系嗎？我怎么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你還問。”一句話讓“他”了然大家的目的，于是孩子般隨意地跨坐在椅子上，一手撐著兩腿間的椅面，滿不在乎而單純地看向那個年輕的會長。
“但現在連豬也知道了！”柯樺林揚著他迷死人的清亮聲音說。
“豬都比你聰明。”在眾人的錯愕中，“他”竟淡淡地笑了，非常友善、非常溫和、非常可愛地笑了，甚至帶著一種善意惡作劇的表情逗著那個在北大以冷靜干練稱名的男孩兒。
“……”眾人啞口無言地瞪著“他”。
“白痕，有婚約？”另一個男孩兒終于小心地問，其他的人均緘口不言。
“有婚約，沒有不得了的牽扯。”“他”終于正經下來，淡淡地回答。
“還要怎么不得了？那你怎么對她那么冷漠，而她為什么什么也不說？那樣一個女孩兒，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男孩兒有些打抱不平地質問。
“滿意？”“他”無害地挑起嘴角，從校服口袋中懶懶地抽出一枚硬幣拋上又接住，用女孩子般清澈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我的標準，還是你的標準？”
“白痕！”眾人又一陣錯愕；那男孩兒快要站起來打人了。
“不會的……白痕……你是在想為什么而犧牲什么嗎？”會長沉默一陣，瞇起眼睛慢慢詢問著，問話里卻有驚嘆與陳述的語氣。
白痕靜靜地回視他，不予理會他對“他”內心的猜想：“我沒有要犧牲的東西，只有要守護的東西。”
“……”
“會長，你不覺得多此一舉了嗎？”夏青青忍不住站起來，語氣溫柔卻氣場強大，“他們算是指腹為婚吧？白痕不喜歡不是很正常的嗎？要么我們那么反對舊道德思想有什么用！雨靈很好。但和白痕，他們分明是兩個層次的人不是嗎？雨靈知道的只是畫畫，只是她的一方庭院。她不會理解任何的愛國運動！不會知道她的國家政府在和外國勾結，在賣國！不會知道社會在沒落，需要新的思想去拯救！她的格局和她的軟弱性格讓她不允許也不敢去做這樣的事情。”青青轉而看向白痕，像是要堅定他的做法，“而你不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要做什么。只有我們知道如何可以支持你和陳先生他們，如何協助你們。我們才是同樣的奮斗者！聰明如你，白痕，你和雨靈是不同精神世界的！”
“……”“他”漠然地看她說完，淡淡啟開口，“是嗎？我并不像你那么了解她。”
“白痕……”
“她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和我沒有關系。會可以散了嗎？我走了哦。”“他”滿不在乎而坦然地笑笑，站起身，推門走出去。
沒有人阻止“他”的離開，顯然大家已經習慣“他”一直遙遠而疏離的態度。即使“他”剛才的玩笑與惡作劇，也是“他”遙遠而疏離的一種方式。
“他”冷然地背對門久久望著走廊窗外，隨手彈出了硬幣。硬幣慢慢下落，交替著兩面的花紋，在陽光下閃出一道亮線，落在地上：
是“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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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不曾理我，當然之前也不曾。“他”掃視我的眼神仍然充滿陌生。
后來聽父親憂心忡忡地說起“他”，說白林銳再一次被“他”在新文化啟蒙運動中的不安分而惹火了。這一次的怒氣沒人平息得了。“他”才十九歲嗎？“他”已經成為這個社會的問題人物了。連段祺瑞都有意無意地提醒他教化一下白痕這孩子。而日本政府竟然用了“感召”這個詞。“他”很聰明，而“唯才我用”正是日本人的一貫作風。他們欣賞“他”，但“他”的立場──很麻煩。與“他”長達三天的談判后，“他”的安靜與不理睬徹底擊怒了白林銳。“他”的父親宣告與“他”脫離父子關系，白林銳終于與“他”決裂了。和“他”之前的預言一樣，“他”走出了那個白家。白林銳通知我們——是通知，不是征詢──通知我們十七年前的婚約可以解除了，父母親這樣告訴我：幸好我們并沒有熟識。
然而已經晚了。我早已經愛上了“他”，從初次的對視時起，或更早，他們講的故事中，虔誠地愛“他”。如我十七年所盼望的，并且超乎我十七年所能的想象。“他”激發了一個我所不曾了解的自己！第一次，我忤逆了我的父母。他們強烈地震驚了，震驚于他們所不曾見過的女兒。在他們的驚訝中，我守住了我們的牽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女兒緣何這般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