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處世不怕不犯錯,就怕不知錯。這世上最難預料的事情,就算是頂尖聰明的人,也很難把握自己犯錯之后的心態,是選擇認錯還是繼續錯下去,誰都說不準。坦誠的承認問題和錯誤,必然會面對各種不利因素,尤其是在類似于礦務局這樣內部關系極為復雜的企業,承擔責任的下場肯定不會太好。
最近的事,礦務局的工人都聽說了,礦材廠的工人家屬院塌了,還砸死了兩位老人,現在好多工人家屬無家可歸。群眾們都瘋傳,廠長楊愛華為了逃避責任,阻撓家屬院塌陷事故的受傷群眾上訪,慫恿社會上閑雜人員扣押上訪的死者家屬。
這件事不光是在礦材廠工人之間傳的風風火火,整個礦務局的底層工人都戳楊愛華的脊梁骨,連遼西市的日報社都用了大篇幅報道了此事,電視臺到醫院采訪了傷者家屬。楊愛華也上了電視,工人給他起的外號是“二皮子”也被電視臺播了出去。
當天晚上,市礦務局下達通知:經市礦務局黨委研究決定:撤銷楊愛華市人大代表、礦務局委員、遼西市煤礦材料制造廠廠長職務。相關負責人表示,市紀委將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對楊愛華所涉及的問題進行認真深入的調查,如確有違紀或腐敗問題,將依照有關規定嚴肅處理。
那天從保衛科回去后,王艷兵第二天晚上接到電話,局里領導讓他去礦務局接王艷紅,順便詢問他一些情況,他怕自己說錯話,就叫上張明望一起過去了。
張明望也弄明白了事情的經過,王艷兵的妹妹王艷紅是膠布廠的工人,家住在市北。那天她從醫院出來,根本不是去礦務局告狀。她本來是要去雙峰山公墓給父母挑墓地的,結果半路上碰到一伙人,把給她截了,那伙人說他們是礦材廠保衛科的,恐嚇她,讓她和他哥老實一點,不要去亂告狀,否則要他們一家好看。說完打了她一頓,然后就把她綁在了礦務局外面的廢棄的車棚里。等到老劉到了地方時,她一聽又是礦材廠保衛科的,她馬上反抗起來,老劉就先給她帶到了保衛科科室里。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她被一伙人救了出來,那伙人說是他們也是家屬院的工人家屬,給她帶出來以后。說是要帶她去礦務局告狀,申訴材料都給她準備好了,領頭的那女的,先帶她去的遼西市日報社,再帶她去礦務局告狀,花了整一天的時間。
“那女的長啥樣,你還記得嗎?”張明望皺眉問道,這幾天他頭皮有點疼,以前在部隊上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毛病。
“那女的戴著墨鏡,瓜子臉,高鼻梁,個子高高的,對,她還有個BB機,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每隔一會就得響一下,然后她就下車去公共電話亭打電話。”
“我的傻妹子,你看看咱們家屬院的誰能買的起BB機,她肯定不是家屬院的!”王艷兵蹲在病房門口吃著面條,聽見妹子的話,馬上插了句話。1987年9月,BP機還是新鮮貨,一般人用不起,廠里面那些個領導也沒見到誰有。
王艷紅委屈的嘀咕道“我哪知道這些,那女的說話聲細細的,還帶我去默多克西餐廳吃的西餐,我瞧她也不像壞人啊。”
“你就是嘴饞!”王艷兵氣的不行,把面碗往桌子上一放。
“跟我有什么關系,那楊愛華就是活該,他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咱爹媽的死,還不是因為他!”
“行了,你兄妹倆別吵吵了,等處理趕緊給大爺大媽辦個喪事,總不能一直跟廠里耗下去吧?回頭風風光光的把喪事搬了,讓兩位老人家入土為安才是正事。”躺在病床上的張明博跟王家兩兄妹說道。
“張家大哥說的對,我不跟這個傻大粗見識,楊愛華這回被處理了,爸媽也可以瞑目了。”
“你這傻丫頭,你沒看出來嗎?楊廠長是被冤枉的!”
“冤枉啥啊?我問你,爹媽的死,是不是因為今年工程隊沒修繕老住宅,就是那二皮子廠長為了圈錢,把讓工程隊接外包,把維修給耽誤了。”王艷紅眼圈發紅,被大哥一說,她心里更是委屈。
張明望一直看著沒說話,這兩天他一直睡不好,睡得迷迷糊糊的,半夜起床抽煙。他想到的家屬院老住宅發生塌陷真的怪楊愛華嗎?地底下的煤被挖空了,房屋塌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算是工程隊今年夏天到家屬院維修了,那就能保證不塌了嗎?地底下都是空的,工程隊還能把空的地層填上不成?
下午六點多的時候,大嫂和老娘來醫院換他,還給他帶了飯,吃完飯他就回宿舍了,三樓楊愛華住的宿舍,房門緊鎖,張明望使勁推了兩下,直接到一樓,用宿舍的電話給老劉打了過去。
“老劉,楊廠長家住哪?你知道嗎?”
“這我還真不知道,我知道楊廠長他爹住哪,楊誠以前是一車間的車工,工傷退休好多年了,前幾年搬到煤礦安全培訓中心外面的那棟家屬樓去了,一樓中間那家。”
“好嘞,謝謝你了,我去看看楊廠長。”
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才又說道“明望,老哥哥我勸你一句啊,楊愛華這回是徹底完了,你離他遠點,營業部的唐濤前幾天拎著一籃子水果去王廣河家里了,那可是老楊一手提拔起來的。”
“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個人過去。”
“唉,你小心點,對了,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來廠子里劫人的那伙人我打聽出來了,帶頭的那人綽號王老虎,沙海煤礦就是他承包的,手底下不少人,跟王廣河是表親。”
“王老虎?以前在東苗圃鬧事的混子?”
“對就是他,這幾年發達了,承包了三四個礦,天天給發電廠送煤,都開上車了。”
“行了,我知道了,我掛了,我去看看楊廠長。”掛了電話,張明望騎車往市北去,等到了煤礦安全培訓中心天都黑了。
楊愛華父親住的是老式的單元樓,樓道里黑乎乎,張明望敲了敲中間那戶人家。
“誰啊?”
“你是楊大爺吧,您好,我礦材廠的小張,楊廠長在您這嗎?我來看看他。”
“嗯?他一大早就上礦務局去了,估計也快回來了,小伙子你進來等會吧。”打開門張明望才看見老爺子長什么樣,老爺子六十多歲的樣子,頭發花白,五官深刻,戴著一副黑框眼鏡,鏡片極厚,鏡框纏了好幾圈透明膠布,都已經發黑了。
“隨便坐,估計愛華待會就回來了,這陣子你們總加班嗎?”老爺子笑呵呵問道,一邊給張明望遞了個杯子。
“啊?嗯,這陣子廠里忙,楊廠長都在加班。”張明望知道,這陣子楊愛華白天都在礦務局接受調查,瞧老爺子的樣子,估計楊廠長沒跟父親說。
屋里的收音機放著京劇《生死恨》,這劇講的是北宋末年,金兵男侵,士人程鵬舉和少女韓玉娘被金兵俘虜,發配到張萬戶家為奴,并在“俘虜婚姻”制度下結為夫婦。玉娘鼓勵丈夫逃回故土,投軍抗敵。她在丈夫逃走后,歷盡磨難,流落尼庵,輾轉重返故國。程鵬舉因抗金有功,出任襄陽太守,后賴一鞋為證,得與玉娘重圓,但玉娘已臥病不起,憾然而逝。
老爺子瞇著眼睛,坐在一邊的沙發上,聽得入神,眼圈有些微微發紅。屋里的家具很久,但是都很考究,客廳里唯一一張桌子上鋪著一張宣紙,筆墨硯擺在一旁。
“老爺子,您吃飯了嗎?”張明望聽見老爺子肚子咕嚕嚕的叫,估摸是還沒吃飯。
“還沒呢,這幾天愛華回家住,我就沒讓我家妮子過來做飯。”
“我帶您出去吃口飯去。”
“那敢情好?小伙子喝酒嗎?”
“平常不喝,你老要是喝,我就陪您喝幾杯。”
老爺子瞇著眼睛笑“等會啊,我給一個老活計打個電話,咱倆看看去哪吃。”
“老那,你那今做海爾髈了嗎?”
“老楊,我們不賣半只的?”
“我訂一整只,你給我留著哈。”
“怎么,你閨女和兒子都回來了,訂一整只?”
“你一個開飯店的,管那么多干嘛,我家有客人來還不行?”老爺子打電話的聲音特大,電話那頭的說話聲沙沙的,像是在嘴里含了口濃痰。
“小伙,你們楊廠長帶你去吃過海爾髈嗎?”
“啥?”張明望一臉疑惑,他頭一次聽到這詞。
“呦呵,那看來你和我兒子關系一般啊,我提前跟你說一聲,我家老大軟硬不吃,你求他辦事恐怕是白費力氣嘍。”老爺子此時嚴肅的很,上下打量著張明望。
“大爺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找楊廠長辦事的,我是咱們廠的保衛科長來跟你匯報工作的。”張明望苦笑,老爺子說帶他吃飯,原來是想套他話。
楊誠臉色一變,笑呵呵的說道“那就好,我給愛華留個條。”老爺子用毛筆在報紙上寫了一行小字:和你們單位的小張出去吃頓好的。然后鎖上大門,把紙條夾在門縫里。
“你騎車,我給你指路。”
“好嘞。”
從安培中心院里穿過,七拐八拐,繞進一片住宅區,就看到一家飯店,店不大,但招牌顯眼,上面寫著八旗菜館。
老爺子輕車熟路,帶著張明望從后門進去,直接繞到后廚,把掌勺的大師傅嚇了一跳。
“哎呦,楊叔,你可把我嚇了一跳,我爹給你留了位了。”說話的漢子比張明望還高一頭,要知道張明望一米八多,這大廚得有兩米出頭,但他的聲音渾厚客氣,讓人有種莫名的好感。
“嗯呢,給我挑個軟乎的,肥點的,瘦的我咬不動,塞牙。”
“我知道,你身邊這位小兄弟沒啥忌口的吧?”
“我啥都吃。”張明望笑呵呵的回了句。
“一個海爾髈,一壺高粱小燒,尖椒干豆腐,過水白菜,再給你上兩盤三鮮餡餃子,你看行不?”大漢子一邊炒著菜,一邊跟楊老爺子說著。
“你看著辦。”老爺子帶著張明望往里走,店面不大,卻人滿為患,門口的老爺子正忙著收錢呢,瞧見了楊誠,遠遠的擺了擺手“我待會過去找你,你先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