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說:口者,心之門戶也;心者,神之主也。志意、喜欲、思慮、智謀,皆由門戶出入。故關之以捭闔,制之以出入。老祖宗的意思大概就是告訴大伙你能管住嘴,說話句句都先在腦子里過一遍,那你就厲害了,但實際上,就算是再小心再謹慎的人這輩子肯定也有說錯話的時候。
在張明望眼里,剛剛在后廚見到的小那師傅應該就算是會說話人,真難想象門口那位滿臉橫肉,五大三粗的負責收錢的老那師傅是他親爹。小那師傅除了身材魁梧隨了父親以外,這模樣一點都不想,眉清目秀,白胖白胖的,一臉的富態。
小那師傅的母親,是礦務局安培中心的趙老師,小那師傅的謙和禮貌的性子隨了趙老師。趙老師當初之所以嫁給老那這么一個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漢子,完全是因為嘴饞,用趙老師的話,這叫一口肘子誤終生。
兩口子婚后磕磕絆絆從沒斷過,警察和社區主任都到他家里勸過架,但就這樣倆人一輩子也沒分開過。趙老師明白,老那還是疼她,要不然她哪里打得過這身板的漢子。她退休以后一直在店里收銀,如今有了大孫子,就回家照顧孫子去了,老那因此從后廚跑到了前臺。
楊老爺子之所以從后們進來,是因為不想在門口瞧見老那的那副臭臉,說是見了沒胃口。
張明望和老爺子在飯桌上等了一刻鐘,老爺子心心念念的海爾髈才端上來,小那師傅還給老爺子上了點解膩的小菜,張明望看著端上來的海爾髈,敢情是一大盆紅燒肘子,可散發出來的味道卻又不一樣,聞著有股膠東大對蝦的味道。
老爺子推了推眼鏡,站起來俯身聞了聞味,然后笑呵呵的問道:“小子今天怎么這么舍得下料,拿白魚干墊底?你開館子不掙錢了?”
小那師傅憨厚的笑笑,不知從哪拿來一個軟墊放在楊老爺子的椅子上“楊叔鼻子真靈,今個呼肘子拿松花江產的白魚敢墊底,請您給嘗嘗,看是我和我爹誰做的好吃。”
“好嘞,你該忙啥忙啥去吧。”
海爾髈是道滿洲菜,肘子肉肥瘦相間,肘子皮晶瑩透亮,制作純正的海爾髈得用糊米酒和松花江的白魚干一起燒,白魚干墊在肘子下面,倒上糊米酒,小火燉煮。如此一來肘子肘子肉既有酒香又有肉香,淌下來的油脂又被白魚干吸走,魚肉也變得鮮美多汁。就著過水白菜,那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楊叔,我還是頭一回吃到這么好吃的肘子。”
“小張,你有口福,平常來著點海爾髈,都是用糊米酒和海米干(蝦干)燉的,味道不如白魚干墊底燉出來的鮮,白魚干可是稀罕物喲。”老爺子得意炫耀,拿筷子戳了塊肘子皮放到了張明望的碗里。
“楊叔,這糊米酒是啥?”
“糊米酒就是用水把甜酒糟煮開,然后用藕粉勾芡,慢慢的就變成面糊似的東西,是武漢那邊的吃食。”
“有意思,楊叔,你說這白魚干是松花江的,糊米酒是武漢的,一南一北咋湊到一起的呢?”張明望在此之前沒吃過滿洲菜,更沒聽說過糊米酒,這海爾髈做的實在好吃,跟老爺子在一起談天說地也確實有趣,所以就忍不住問道。
“這是滿洲人的官府菜,當官的想吃道菜,下面的人不就得變得法給他們做,這就是當官的好處,尋常人哪能有這口福。”楊老爺子喝了口燒酒,吧唧著嘴,細細的品著滋味。
張明望不太喜歡喝白酒,再好的白酒喝進他嘴里,都是一個味。
“楊叔,來,我敬您一杯。”
“行,咱爺倆走一個,你小子會來事,我那兒子就不行。”
爺倆剛嘮著嗑,老那師傅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我還以為是愛華那小子跟你一起來的呢,但離老遠看著也不像啊,這小伙子長得可真精神啊?”老那師傅身材魁梧,白色的廚師服全是油漬,進來直接就坐在椅子上。
“那師傅你好,我叫張明望,是楊廠長的同事。”
老那笑呵呵的問道“咋樣,我家老大做的肘子好吃不?”
“好吃,我頭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肘子。”
“祖傳的手藝,獨一份,別的地吃不著。”老那得意洋洋的笑著,聽到如此洪亮的笑聲,在后廚忙活的小那師傅,趕緊過來,滿心期待站在一邊,等著他爹夸他幾句。
不過,老那師傅一見到兒子過來,立馬板起了臉“小兔崽子,你怎么把年前買的的白魚干都放進去了?以后買賣交到你手上,非得黃了不可。你爹***倒不是心疼那點白魚干,我是可惜這菜,你個廢物點心,我不告訴過你,白魚干得提前過下水再放進去,不然肘子的肉味都被魚味給搶了,你肯定沒過水。”
小那師傅當著外人的面,被他爹這么教訓,他也“你不是說,楊叔要過來嗎?我尋思楊大哥出了這樣的事,給老爺子做點好的,省著老爺子鬧心。”
“我家老大出了什么事?”楊老爺子雖然喝了酒,但腦子不糊涂。
“你家愛華都上報紙了,報上說愛華貪污腐敗,現在正接受調查呢,要我說現在當官的哪個不貪,可要說愛華貪污腐敗,打死我都不信!”老那師傅梗著脖子,拿起楊老爺子的就被就咕咚一口。
張明望和小那師傅一個勁的給老那使眼色,可老那根本沒看出來,繼續破口罵道“寫那篇報道的記者真是漿糊腦子,真應該去醫院看看。”
楊誠低著頭,扶著椅子站了起來,推開老那和小那,跑到收銀臺前,拿起了新的報紙。
過了一會,老子臉色發紫,看著張明望,問了一句“小張,我家愛華,到底貪沒貪,報紙上說愛華害死了人,是不是真的。”
“楊叔,你不要信報紙上寫的那些,楊廠長沒.....。”張明望沒說完話,就看見老爺子的身子軟了先去,栽楞在地上。
“快!送醫院,趕緊打120。”張明望一把抱起了老爺子,小那師傅跑到前臺打電話,老那師傅從前臺,拎著一個錢匣子就追了上去,沒出門口就被小那師傅攔了下來。
“爹,你留下來看店,我跟著過去就成。”小那師傅從錢匣子里挑出了一沓子錢,然后小跑著追上了張明望。老那師傅看著三人的背影,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嘴巴“我說話怎么就不過過腦子!”
老爺子一到醫院,直接被推進了搶救室,張明望到了醫院就一直給楊愛華住的地方打電話,一直沒人接。
小那師傅滿頭大汗,救護車已經坐了五個人,他體格子大也擠不進去,就一路跑過來的。
“張明望,你給楊叔家里打個電話,興許二妹子在楊叔家。”楊愛華的妹妹,在遼西市的工程技術大學上學,這幾天楊愛華住家里,她沒地方住,就一直在學校住著。
“小那師傅,你來試試。”電話那頭響了幾聲,才有人接。
“喂,你好,找哪位?”
“月婷啊?我是那彥兵,楊叔現在在醫院呢,你趕快過來吧。”
“啊?我沒法過去,我得給我大哥送換洗的衣服去。”
張明望聽了把電話拿了過來“你把楊廠長的衣服帶中心醫院來,我待會給他送去,楊大叔現在搶救呢,身邊得有親人陪著,你快過來吧,我在門診一樓搶救室的門口等你。”
“謝謝你,我馬上過去。”電話那邊的聲音有些顫,可說話很干脆。
張明望和那彥兵坐在長椅上,護士在搶救室進進出出,大夫說:老爺子年紀大了,血壓高,心腦血管老化,喝了點酒加上情緒激動,突發腦溢血。出血位置不是很好,丘腦出血,現在老爺子生命危險解除了,但術后可能會有后遺癥。
走廊里出現一個瘦弱的身影,小姑娘拎著一個老式的兩輪行李箱,幾乎是拖著過來的,女孩穿著藍呢子的襯衫,灰格子的男褲,顯得有些呆板。
“那大哥,我爸情況怎么樣了?”女孩幾乎是哭著問出來的。
“月婷,楊叔現在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你別著急,這位是愛華大哥的同事,叫張明望,是他送老爺子來醫院的。”
“謝謝張大哥,我是楊月婷,楊愛華是我大哥。”
張明望有些慚愧,自己要是不帶楊大叔出來吃飯,這事就不會發生“楊廠長現在怎么樣了!”
女孩聽到張明望這么一問,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下午的時候,我大哥打電話到我們學校,說讓我給他送幾件衣服過去。他現在住在礦務局外面的招待所里,說是接受組織的調查,交代問題。”
張明望聽了長嘆口氣,楊愛華這樣的“待遇”可不僅僅是家屬院房屋倒塌的問題了,1988年國家還沒出《案件檢查工作條例》,那時候這種特殊的隔離審查相當于現在的“雙規”。
張明望只能安慰道“月婷你不用擔心,楊廠長的事我知道,你擔心也沒用,你現在好好照顧老爺子,楊廠長那邊的事我來辦。”
東北夏天的晚上,最是難受,平常在家,楊愛華都是敞著門,開著窗,電風扇開著三擋放在床邊吹。可現在環境不允許,這間房門窗緊閉,屋里電風扇雖然開著,但是吹得也是熱風,躺在床上,身子黏在涼席上,睡躺在上面睡得迷迷糊糊的。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門外的同志喊道“楊愛華開下門,給你送衣服來了。”
楊愛華打開門,就看見門口兩個值班的小同志拎著一個兩輪旅行箱“是我妹妹送來的嗎?”
“是個男的,好像也是你們廠的,姓張。”
“姓張?是張明望吧?他在哪呢?我能跟他說幾句話嗎?”
男子把行李箱放進屋里,皺著眉說道“也不看看自己現在是啥身份,你想見誰就見誰?那人給你送衣服的時候,碰到了你們廠的王廠長,現在被叫去談話了。”
“被王廣河叫走了?你們起開,我要跟見王廣河!”楊愛華用腳卡住門,身子掙扎著就往門外擠,。
“你給我回去。”兩個小伙子硬生生掰開楊愛華的手,然后往里面一推,砰地一聲門就關上了。楊愛華大腳指頭上的指甲蓋被門夾了下,腳趾蓋翻了上了,血流了一地。他脫下了背心,一瘸一拐的走到衛生間,用背心包住受傷的腳趾。
止住血后,他癱坐在衛生間里,雙眼無神,過了一會他瞧了瞧自己的雙手,而后發瘋似的,攥起雙拳狠狠的捶打自己的腦袋。
“屋里什么聲音?”
“別出什么事?快進去看看。”兩個警衛馬上開門,看見楊愛華滿頭的血,一個人把他制服,另一個人馬上去叫領導過來。
王廣河笑呵呵帶著張明望進了招待所的辦公室,可二人剛一坐下,從樓上下來一個警衛,慌慌張張跑到王廣河耳邊說道:“王廠長,楊愛華剛剛發瘋了,把腦袋往廁所的洗臉池上撞,傷的挺重的,現在紀委的同志要送他去醫院包扎傷口。”
他沒空再搭理張明望,轉身就要往樓上跑去,還沒等他出門。就瞧見兩個守衛反絞著楊愛華的雙手下樓,招待所其他同志也圍了過來。
“楊廠長你怎么了?”張明望看著滿臉是血的楊愛華,詫異的問道。
楊愛華死死盯著張明望,當著所有人的面喊道“同志,讓我跟張明望說句話。”
市紀委的同志,瞥了一眼張明望“說吧,完事趕緊去醫院看一下,你要是再這么折騰,那我就給你換個地方住。”
楊愛華上身赤裸,右腳上纏著帶血的背心,朝著張明望罵道“你***,我就知道你跟王廣河那畜生是一伙的,老子是被冤枉的,工程隊的錢老子一分沒拿!”他抬起右腳朝張明望臉上踹去,但因為背后有人按著他,所以根本踢不到,倒是纏在腳上止血的背心踢到了張明望的腳邊。
市紀委的領導訓斥道“楊愛華,你看看你現在像什么樣?帶走!”
一眾人把楊愛華押進了車里,王廣河也跟了上去,張明望目送著眾人離去,慢慢的把帶血的背心撿了起來,上面寫著“宿舍,日記,賬本。”記住了背心上寫的東西,張明望把他丟在地上,使勁的碾壓,知道上面血跡模糊,才停下來。
“唉,小張,怎么氣成這樣啊,楊廠子現在原形畢露了,瞧他那氣急敗壞的樣子。”王廣河送走了紀委的同志,回來就看見張明望用腳使勁踩著楊愛華的背心,帶血的背心沾了土變得黑不溜秋跟個抹布一樣。
“來,咱老哥倆吃口飯去。”他比楊愛華還要大上幾歲,但他瞅著更年輕,相貌十分英俊,難怪能娶到鄭書記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