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時間1989年10月18日,是露華的6周歲生日,卻是一個讓我們一生都不愿回首的日子。
在這一天,吉爾伯特夫人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這個本該是一年里最快樂的日子,成了露華長達二十多年的夢魘。
吉爾伯特夫人死于舊金山大地震的余震。當我們坐著一路呼嘯開道的警車,在圣路加醫院見到她的最后一面時,吉爾伯特夫人平靜地躺在白色病床上,那端莊的容顏依舊美麗,就連衣服都絲毫不亂,依舊像在舞臺上、在電視里看到的那樣光彩照人,除了臉色比平時白了些,仿佛只是在睡覺。
她的雙手握著一只露華在手工課上制作的兔子布偶,那是臨行前露華塞給媽媽的“魔術道具”,作為遺物由當地的救援隊一同送達日本。當殯儀館工作人員給吉爾伯特夫人蓋上白面紗時,爸爸背過臉去,手心緊緊地攥著門框,我知道他也忍不住哭了。
現在的我每每回想起當時的場景,仍有一種窒息感遍布全身。歷經多少不得已的告別后,生離和死別,依舊是我最恐懼的東西。
當時的我淚眼滂沱,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說不出來,這種悲傷籠罩著身體,像要撕裂胸口和腹腔,感覺只有無盡的痛苦。兩年朝夕相處,我已經將吉爾伯特夫人當作了自己的媽媽一般,我難以想象露華又會是怎樣撕心裂肺的感受。
守靈和葬禮時,露華坐在吉爾伯特夫人的靈柩旁無聲地流淚。爸爸讓我去拉著露華的手,陪她一起坐在靈前。我照做了,棺木里是對我最好的吉爾伯特夫人,她會在天堂里守護著我們,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可是露華的手那么冷,我用兩只手使勁揉了又揉,想把她哄熱一些,完全不管用。眼淚仿佛帶走了她的體溫一般,從那時候開始,露華的手似乎比冬天的雪還要冰冷。
那之后,露華沒有再去上學。每天放學后,我去喊她吃飯了、休息了,把當天的功課講給她聽,那段時間我們睡在一個房間里,露華沒有再流過一滴眼淚,大部分時間我和她一起靜靜地坐著看書、畫畫,與往常沒什么不同,卻相對無言。
而且我發現,在這短短幾天中,露華家中所有的玩具似乎都逐漸蒸發了,來拜訪她的客人越來越多,仆人們卻開始陸續收拾行李搬離。露華有時會站在門口相送,小小的臉上面無表情,眼里卻仿佛結了一層冰。
看著這樣的露華,我和爸爸都非常難過。爸爸對我說,做好同露華醬告別的準備吧。
我不愿去想,卻也知道分別是遲早的事。奧斯丁先生無法來日本定居,露華這么小,是一定要去她父親身邊生活的。這一去,她不一定會再回日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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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的時刻很快就到來了。那年十一月初,奧斯丁先生乘坐私人飛機來接露華回紐約,禮貌地給爸爸和左鄰右舍留下了聯系方式,感謝我們對露華的照顧。
紐約什么都買得到,露華幾乎沒有行李,但她帶走了大量吉爾伯特夫人用過的首飾、魔術道具。臨行前,露華送給我一顆非常漂亮的深藍色足球,球皮表面畫著經緯、海岸線、大陸地貌,就像一顆小小的地球儀。
“本想送給太郎的圣誕禮物,但我沒法和你一起過今年的圣誕節了,那么提前拿著它吧。”露華的表情和聲音都非常平靜,說出的話卻讓我想流淚。
我把畫的滿滿的素描本送給露華做紀念,露華道了謝,鄭重地對我說:“太郎,今后在哪里都要開開心心的哦。”
“露華醬也是,一定啊!”我感到嗓子眼堵得難受,看著露華登上飛機,連招手都非常困難。
我們沒有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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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華走后,我告訴自己要好好生活,按時上學、吃飯、踢球,每天都重復著同樣的日程,卻比露華去年圣誕節離開時更加悵然若失,睡覺時也抱著藍色足球。這顆球我一次也沒有踢過,一來怕弄臟了,二來這是青梅竹馬給我的最后的禮物,我想把它珍藏一輩子。
一樣低落的還有爸爸,有幾次我半夜上廁所時,發現工作室的燈都亮到很晚。然而我記得很清楚,直到年底,爸爸都沒有畫出一幅完整的作品。
那段時間,我上課經常走神,下課后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看著天空或露華曾經的座位發呆,想著遠隔太平洋的露華正在做什么。我發現,我也很久沒有笑過了,小小的我在這種壓抑自己和懷念以往的情緒中煎熬著。
露華去紐約后,東京的房子沒有賣掉或轉租,而是空置著,我還陪著爸爸去幫忙除過草。那座我非常熟悉的房子里空空蕩蕩,毫無人氣;回到家,看著沒什么家具的租來的房子,更覺得心里一片空白。
這樣過了一個月。有一天,爸爸突然對放學回來的我說:我們去旅行吧!
不假思索地,我同意了。眼下住在這里空蕩蕩的難受,爸爸有他的夢想、他的考慮,而我也渴望去見識更大、更多的世界,我不想被束縛在這個令我難過的環境里。
說走就走,圣誕節前,爸爸向出版社遞了辭呈,賣掉了大部分家具,再次堅決地踏上了旅程。
從那時開始,旅行+游學正式成了我們父子獨有的生活方式,在每個地方停留都不短不長,最多兩個月。不知是爸爸刻意這樣安排,還是我們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斷的告別、不斷的邂逅,讓我的世界充滿新奇境遇。我學會了適應變化的環境,學會了靠足球來結交萍水相逢的朋友,學會了笑著說以后再見,學會了堅強克制難過的情緒。
但我始終學不會不再想念。
(待續)

王小決
作者君寫下這一段時還在上大學,距今已過去近十年。生活節奏變得更快,人與人的交往也更加“網絡化”,似乎很久不見面也不會覺得奇怪。因此,每每告訴自己向前看的同時,也更加懷念從前的生活,和從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