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晚上的雪,終于在破曉時分停了。
還沒兩天天就要過年了,紫宸苑還有好些東西沒有備齊,用過早飯,寒露給小滿列了個單子,讓他帶著小雪去采買,順道把昨晚雨小樓許的酒給柯榕萱送去。
紫宸苑上下加上雨小樓才五個人,分工都很明確,這事本應該是寒露去的,可今天白家小姐不知什么時候就會過來,雨小樓不拘小節(jié)慣了,怕應付不來,便只能讓小滿去了,帶上小雪是因為雨小樓覺得她太自閉了,說是要讓她多與人接觸,所以每次不管誰出門都盡量帶上她,盡管大家都覺得沒什么用······
采買的兩人剛走沒多久,丞相府的馬車就停在了齊王府外,白弈先下了馬車,轉頭去扶白寍還有白夫人,一行人在立夏的帶領下進了紫宸苑。
許多年沒來過紫宸苑,雨小樓住進來后算是大改了一番,白弈仔細回憶了半天,才隱約將某些情景重合——某個回廊下坐著一個白玉般的小兒,手中把玩著一塊黑漆漆的石頭,紫宸苑的原主人從不遠處向他走來,小兒朝她咧開嘴,露出幾顆大白牙,笑得極是純真燦爛······
他比司越還小一歲,這些事實在太久遠了,按理說他不應該還記得,可他偏偏就記住了,可能是沒見過司越那樣的笑,所以印象比較深刻,也可能是別的什么原因,他沒有深想,東張西望了半晌也不見雨小樓,一問之下才知道,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就午時了,這廝這會兒還沒起······
等了半晌,沒等來雨小樓,隔壁院子的司越倒是來了,略過了白弈,向白夫人行了個晚輩禮,“白夫人。”
“世子。”白夫人不是沉不住氣的人,只是事關白寍,身為母親,等了許久也不見雨小樓,心中難免開始焦慮,“聽聞昨日小雨姑娘受了傷,這時都還沒醒,可是傷得有些嚴重?”
“無事,她貪睡罷了。”司越簡單明了的丟出一句。瞧白弈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司越沒有理會,徑直走到主位坐下。
沒過多久,雨小樓終于出了房門,來到前廳。
雨小樓素來是貪睡的,只因要負責做早飯,才抽空起來一下,一般這個時候,她都在睡回籠覺,怎么也沒想到白家會這么早就來了,要知道從相府過來,坐馬車的話,最少也要一個時辰,雨小樓不由心生佩服,打起了幾分精神,臉上掛著笑朝白夫人道,“兩府距離頗遠,我原以為你們會晚些時候才到的,我日常散漫慣了,招待不周夫人莫怪。”
此時雨小樓披散著頭發(fā),穿著一件沒什么圖樣的素白衣衫,在這寒冬臘月里,顯得很是單薄,讓人看著都覺得冷,臉上沒了容妝,除了眼睛依舊澄澈清冽,其他五官感覺都淡了些,看上去不如昨日精致,卻更顯干凈明朗,讓人不自覺的卸下防備想要親近,白夫人的一番打量不過瞬息,便回道:“小雨姑娘說的哪里話,是我們太心急來早了,打擾了姑娘才是。”
“夫人客氣了······你們出門一定很早吧,吃過東西了嗎?餓不餓?”雨小樓說著,轉向白蘊繼續(xù)道,“你尚在病中,抵抗力原就比旁人弱,一日三餐都不可落下。”
“姑娘有心了,來的路上兄長陪我吃過一些,現(xiàn)下不餓的。”白蘊說。
幾句客套話說完,雨小樓很自然的坐到司越旁邊的位子,步入今天的正題,“白小姐的體寒之癥是母胎里帶出來的,再加上后天的調理不當,寒氣已經深入骨髓及其臟腑,短時間內想要徹底根除是不可能了。”
聽著雨小樓的話,白夫人看似平靜溫和,可手中的絲帕已經被捏成了團,對于自己的過去她從未后悔過,看到自己的女兒因為自己受這樣的苦,就如剜心般的痛。白弈極少見過這樣的母親,忍不住催促道:“說重點!”
“死不了。”雨小樓說得很重點。
白弈:“······”
白夫人先是瞪了白弈一眼,繼而朝雨小樓溫和的道:“是小弈莽撞了,他也是擔心妹妹,還請小雨姑娘莫要與她計較,關于小女的病情,能否再說得詳細些?”
雨小樓向來都吃軟不吃硬,此番白夫人溫言懇切,倒讓她覺得不好意思了,怎么能當著人家娘的面說“死不了”呢?
“呃,其實我對白姑娘病情的診斷與其他人并無多少出入,這些年夫人應該聽得也不少了,至于治療之法,恕我不能言明,但請夫人放心,我從不說空話,若夫人還是不放心,可隨時過來看望,嗯······最遲正月十五吧,那時她的情況應該能基本穩(wěn)定,夫人便可將她接回府中休養(yǎng)。”用很平常的語氣說著驚人的事,至少在這一點上,雨小樓跟司越應是不相上下了。
人人都說藥石無醫(yī)的病,她卻說半月就能穩(wěn)定!!!
其實現(xiàn)在整個紫宸苑對雨小樓的話,會覺得不可置信的也只有白家母子幾人而已。
“小雨姑娘此話當真?”白夫人看著她,眼中充滿希冀和小心翼翼,深怕這一切是假的。
“嗯”雨小樓點了點頭,隨后看向院子里的大小好幾個箱子,“除了換洗衣服,其他都帶回去吧,白小姐這段時間的需要的東西,紫宸苑都有。”
“好,好,都聽小雨姑娘的。”
昨晚沒瞧仔細,今日再一看,白夫人與柯榕萱竟有六七分相似,白夫人保養(yǎng)的很好,笑起來更是明媚,她平時也會笑,但不知道為何雨小樓就是覺得此時她笑得很真,很動人,人都喜歡美的事物,她這一笑,雨小樓由衷的感嘆道:“夫人您笑起來真好看,白小姐我會照顧好的,您以后要多笑笑啊!”
白夫人先是一愣,而后笑意更深,白弈再望向雨小樓的時候,眼神里不自主的帶上了感激,感激之余便是更濃烈的好奇。這還沒看幾眼,司越一個看似隨意的起身,就將雨小樓擋了個嚴實,對于他這一無聊的舉動白弈很無語,至于嗎?
有的人就是有這樣的能力,盡管交往不深,但她說的你就是不自覺會去的相信,現(xiàn)下雨小樓于白夫人就是這樣的存在,她終于寬了心,復又與白寍叮囑了幾句,終于帶著白弈回了府。
眼見母親跟哥哥都走了,白寍開始顯得拘謹,為了以后能相處得更自在些,雨小樓覺得有必要跟她言明一下,“嗯,實不相瞞,我自幼被師父帶大,他的醫(yī)術我不敢說,但他那不羈灑脫的勁倒叫我學了個十成十,以后大家要一起生活一段時間,你也看到了,我實在不是一個能守禮的人,你以后在紫宸苑也無需這么多俗禮,你放心,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家了。”
“嗯”白寍柔柔的點點頭。
“白小姐,我先帶你下去休息。”寒露說完,白寍點了點頭。
幾人剛出前廳,來了半天卻一言不發(fā)的司越終于說話了,“午時了。”
瞧他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雨小樓就覺得上火,懟道:“你當我紫宸苑是食堂啊?到點就給你放飯!”
“我餓了。”司越說。
“我欠你的呀?要吃飯就給錢!”雨小樓越來越煩躁,昨晚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一直干嘔到后半夜,才淺淺睡去,睡沒幾個時辰強大的生物鐘就催促她爬起來做早飯,好不容易睡個回籠覺吧,沒睡多久,白家母子來了,折騰許久,已近午時,可以做午飯了······
“沒錢,這個可以嗎?”司越說著,扯下一直掛在腰間的翠玉,遞到雨小樓身前。
瞧司越一臉的似笑非笑,雨小樓覺得背脊發(fā)寒,不明白他又想搞什么鬼。但看這翠玉成色極好,當了的話,應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
沒有猶豫多久,她伸手接過翠玉,冰涼的觸感,讓她的煩躁消了少許,再看它的紋理雕刻,是一簇玉蘭花,她不懂玉,但對這塊翠玉卻有一種莫名的喜歡,一番打量過后,她越發(fā)覺得像是女子之物,不由好奇問道:“看這樣式,不會是哪個姑娘給你的定情信物吧?”
“不是。”司越輕輕搖了搖頭。
“哦,那你們這送玉有什么含義嗎?”
“此情此景,你覺得呢?”
“那你把她給我也沒什么特殊含義,只是拿它抵飯錢?”雨小樓又問。
司越唇角微揚,慢慢朝她靠近,“你說呢?”
“······”
這不是很明顯嗎,難不成是給你的定情信物啊,他有沒病嗎?雨小樓在心里腹誹自己一通,草草收了翠玉,便奔廚房而去······
紫宸苑很大,但大部分房間都拿來做了酒窖和溫室,院子跟池塘則都種上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植物,有的剛冒芽,有的已經能看出基本的形狀,白寍自小就因為身體的關系,極少有機會能出得了門,只能在家里擺弄擺弄花草打發(fā)時間,久而久之,于此道之上也算得上是個行家,可寒露領著她一路走來,這滿院的植物,竟沒有一樣能叫上名的,就拿眼前的藤狀植物來說,方才在遠處時,她還以為是一排葡萄架構成的小回廊,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淡紫色的藤蔓植物,果實是暗紫色的,大小跟爬山虎的果實差不多。
藤蔓回廊沒有多長,也就走了二十幾步,便到了盡頭,盡頭處有幾個房門緊閉的房間,雨小樓并沒有因為白寍的身份就給她什么特殊的待遇,只是因為她體寒受不得冷,便把她安排住在了溫室,寒露推開了其中一間的門,一陣清香撲面而來。
“白小姐,這就是我家姑娘給你安排的居所了。”
寒露說著,隨即錯開了身子,白寍僅看了一眼房中的事物,便被其震住了,終于有她叫得上名字的東西了——天女花!一屋子的天女花!!!
天女花的根莖由紅漸淺一直向上延伸,純白修長的花瓣圍繞著兩根散發(fā)清香的淡粉色花蕊,一片搭著一片的垂下,當天光穿透那一片片薄薄的花瓣時,像極了一個身著純白紗裙的天女在起舞。
此花生長條件極為苛刻,冷不得,也熱不得,終年無雪的南堰國也只在幾年前發(fā)現(xiàn)了兩株。
據(jù)傳,南堰皇帝當時有個極是寵愛的妃子,為了討其歡心,便強行將那兩株天女花移入后宮,十幾個花匠日夜照看著,可天女花被移植后宮沒多久,南堰皇帝那位極為寵愛的妃子就病逝了,天女花也隨之凋謝,再沒開過,此后也沒人再見過天女花。
關于天女花的事情,白寍也是偶然從一本異志上看到的,那時看著書上的繪圖,只覺可惜,可惜這么美的花,世上再難得見,此時白寍覺得很夢幻,滿屋子的天女花,入眼盡是天女花,而剛才聽寒露的意思,接下的日子她每天都能與其相伴······
白夫人臨走時給白寍留了兩個侍女,寒露沒有在意白寍的愣神,示意侍女們把她的行李抬進去,又跟兩個侍女交代了幾句,才想起早飯時雨小樓說中午要煲湯,讓自己記得幫她摘一朵天女花,用天女花煲的湯雨小樓之前也做過,味道很是鮮美,雨小樓嫌那湯做起來麻煩,所以只是在上次過臘八的時候做過一回,今日再做想是為了招待白寍,不管什么原因,寒露只要一想到馬上能再次喝上天女花湯,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事情都交代完了,眼看沒什么事了,寒露準備摘花走人,看了一圈,挑了一朵開得最盛的,彎下身,伸出的手剛一碰上天女花徑,原本還在出神的白寍就失聲叫道:“住手!”
天女花是很脆弱的,寒露被白寍嚇了一跳,手一抖就把原本要摘的那朵天女花碰斷了,轉頭看見白寍一臉的沉慟,寒露大驚,以為她是寒疾復發(fā),急忙上前,“白小姐,你堅持住,我去叫姑娘!”
“不用了,我沒事,只是可惜了這么好的一株天女花······”白寍神色依舊,寒露卻是一臉懵,確認她沒有發(fā)病之后,就更懵了。
“呃···那個······怎么了嗎?”寒露問。
寒露懵得突然,以至于之前的驚慌都還未來得及收回,所以細心的白寍看見了她的驚慌,以為她是在為自己折壞了主子的愛花在驚慌。寒露的長相本就素凈柔軟,此時這幅模樣,顯得有些楚楚可憐,白寍的心就這么軟了,再說不出什么責備的話來。再想到她一個小小侍女弄折了此等珍品,必是擔待不起的,白寍雖然并不覺得雨小樓是個小氣之人,可這是天女花啊,世間難得的珍品啊,她基本可以預想到寒露的下場。
“唉,罷了,”嘆息一聲,白寍做了決定,“這是天女花,珍貴得很,小雨姑娘能將其在這寒冬臘月種活委實不易,你我也算有緣,今日之事我替你擔著,若小雨姑娘日后問起,你就說是我弄折的,莫要說漏了嘴。”
聽得白寍的一番懇切言辭,寒露明白了,然后笑了,“白小姐誤會了。”
“誤會?”白寍問。
“天女花是珍貴沒錯,可那是對別人,于我家姑娘而言,它還不如外面的血痂藤重要呢!”寒露說著拾起折在地上的那朵天女花,“姑娘說了,這天女花除了長得好看點,基本一無是處,也就是用來煲湯好些,所以在我家姑娘看來,這就是味調料,會費心養(yǎng)著,是因為她覺得新鮮的才好吃!”
“······”白寍沉默了,良久才艱難的吐出兩個字:“······煲湯?”
“是呀,白小姐今天可是有口福了,我家姑娘手藝可好了,就拿這天女花湯來說······”
旁人求而不得的珍品,雨小樓卻拿來煲湯?這沖擊太大,白寍突然覺得腦子很亂,以至于寒露說的什么一句也沒聽清,只有一句句的“我家姑娘”鉆入耳中。
“······”
······
永安街是個大街區(qū),聽風臺在它的后半段,距茗賢居最近,離迎仙坊最遠,從皇宮到聽風臺,最近的路線卻是要先經過迎仙坊,而后再轉一個大街口,就能看見聽風臺了。
而住在永安街這頭的達官學子們,要去永安街那頭的聽風臺,都會默契的選擇繞道,從稍遠些的品嵐軒門口路過。
這是為何?
迎仙坊最出名的雖是曲,但誰也不敢說自己去迎仙坊就是單純的想聽曲子了,陽都第一花魁——念辛,這可比那幾首曲子有吸引力多了。在陽都誰不知道迎仙坊的前身就是個妓館,只是里頭出入的人從普通人變成了權貴而已,都是做皮肉生意的,不管你再如何包裝,那都是上不得臺面的。
雖說人人都在避諱,但凡事都有列外,這個列外就是柯榕萱的親哥哥,聽風臺的少主——柯榕斂。因為在他看來,那些假模假式的避諱都是多余的,若心里真有那些想法,任你繞再遠的路,最終還是會回到這里。所以他外出或回家都是哪條路近走哪里,時間多寶貴啊,干嘛要因為不相干的事情浪費?
柯家無人在朝中有官職,但兩年前迫于皇帝的威壓,柯家還是把柯榕斂送進東宮,成了太子伴讀。
今日符太師跟太子都不在,只命人傳話,讓他們下了學,要年后上元過完才入宮。
沒有一絲耽擱的出了宮門,然后破天荒的沒走有迎仙坊的那條道,一般來說他是不會繞路的,只是聽說品嵐軒最近出了一種新酒,叫浮生一夢。推出短短幾天便風靡了整個陽都,時常供不應求,所以他趕路的步伐不禁急了許多。
盡管已經盡力在趕了,可他到品嵐軒時,浮生一夢卻已然售罄。他時常會替父親買酒,品嵐軒的小趙與他頗為熟絡,與他推薦著其他幾種酒,他雖然已經決意不會買,但骨子里的涵養(yǎng)不允許他打斷小趙的滔滔不絕,好在小趙是個有眼力見兒的,見他沒什么興趣,也就沒有再多說。
這大冷天的,既然酒沒了,柯榕斂也不愿再多逗留,正要告辭,全老從樓上雅間出來了,身后跟著一男一女,全老一路將他們領下了樓,口里說著話,言語間無不透露著敬意,全老孤傲,這是全安陽都知道的事,但身為第一釀酒師,他配得上這份孤傲。
什么人能讓全老放下孤傲?自然是讓他佩服的人!
幾句話之間,全老幾人便已走到柯榕斂近處,全老看到了他,朝他道:“柯公子。”
“全老。”
“來給老臺主買酒?”全老問。
“嗯,也不全是,我們也是要喝的,”柯榕斂點了點頭,“近期新出的浮生一夢聽說是極品,聽家父念叨多回了,我今日匆忙趕來,不想還是晚了些。”
“柯公子要買浮生一夢?”
問話的是全老身邊的男子,男子身材挺拔,面目英朗,卻又有許多華發(fā),一時間看不出其年齡,柯榕斂含笑點了點頭,“不錯,敢問公子是?”
“柯公子說笑了,我哪是什么公子啊,不過是主子手下一個跑腿的罷了,”男子說著,拿過一旁垂著眼眸一言不發(fā)的小姑娘手里的兩壇子酒,“浮生一夢,兩壇,我家主子昨日答應給柯姑娘的,既然在此遇上了柯公子,就有勞您捎回去了。”
整合了一下男子話里的意思,原來是小妹的友人相贈,如此他自然不會拒絕。
天色開始變得有些陰沉,柯榕斂拿了酒便告辭了。
“承蒙姑娘的酒,我們才讓得以喘息,不過姑娘的計策真能讓品嵐軒的生意更勝從前嗎?”全老問向男子。這個男子自然就是小滿。而她旁邊的小姑娘自然就是小雪了。
小滿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笑道,“我只是個傳話的,全老不要為難我了,話已帶到,這便告辭了。”
沒等全老反應,小滿帶著小雪急匆匆的走了。
“快,今天姑娘要做天女花湯,近日世子來得越來越勤,去晚了怕是就沒了!”
“嗯!”
素來寡言少語的小雪難得的有了回應······
······
······

莎木沙
粉都掉光了,好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