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清醒的人,瞪著兩對清醒的眼睛,在一個已經喝多、迷離著一對醉眼的人面前喝酒,很快這兩個清醒的人就喝多了。不是因為酒好,是因為太餓。不光我們自己喝酒,其中還摻雜著面皮黝黑的男人的話。酒喝的差不多的時候,我倒是遺忘了那種饑餓,那種把自己的前肚皮后肚皮狠狠的扭來扭去的饑餓。我不知道那個面皮黝黑的男人是怎么離開的,我連那個面皮黝黑的男人臨走之前的那一抹微笑也不知道。
喝得眼睛迷離,我感覺我要升起來了,升到天空上看得見的云朵上面,在云朵上邊我睡啊睡,睡啊睡,很快我又餓醒了,還帶著大醉之下的眩暈。那位瘦伶伶的人見我的動靜,問道:“餓醒了?”我想被冷子陽施以分金扶柳手,是讓我連一點力氣也用不上,餓著也只能餓著,連付出苦力去換一點錢也不能。
那瘦伶伶的人道:“咱們成這樣,都在人家的計劃里。”我問道:“什么計劃?”瘦伶伶的人:“中了分金拂柳手的人,只剩下張嘴的勁兒了。”我聽了笑笑,道:“那是我沒站起來,站起來也就不一樣了。”瘦伶伶的人嘆道:“你站起來也一樣。”我嘆了口氣,嘆氣的同時,那種饑餓感涌上了上來,看一下那個瘦伶伶的人,瞧著他的臉色,我感覺他好像餓了好久好久,甚至比我還久。我又嘆了口氣,為我自己的生命,也為瘦伶伶的人的生命,正在此時,酒后的眩暈又讓我懷疑我的嘆息,這種嘆息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半仰著頭看著太陽一點一點的往西邊的大海里落去,沒有了任何期待,好的期待我向來不敢想,壞的期待也沒有。就這樣等著,等著天黑,等著那位瘦伶伶的人也走,那么就剩下我一個人了。盡管是饑餓交迫,但是一個人在這人世間又該有多好?旁邊少了人在那里啰里啰唆,我就可以在自己的思緒里隨波起伏。
那位瘦伶伶的人卻跟我一樣,靠墻坐著,他輕輕閉上雙眼,悠長的呼吸著,我感覺他的功夫應該很高,否則他呼吸的時候不會很悠長。瘦伶伶的人本來在江湖中是何等身分?他又為何身中分金扶柳手?這一切離我好像那么遠,遠的我連想想都覺得費勁……第二天,那個小小的人又來了,他一來就在我的右邊坐下,草帽還像昨天一樣帽檐朝上擺在那兒。
昨天是不想說話,今天卻是不愿說話,饑餓已把我完全吞噬,已我折騰的一團糟。除過昨天那位面色黝黑的人請我們喝的那頓酒之外,我又是一日一夜不曾進一粒米一顆糧。小小的人瞟了瞟我,又瞟了瞟瘦伶伶的人,滿意的笑笑,他情知我們也沒有得到吃的,便又唱起了歌。街上的人寥寥無幾,聽見他的歌,只是匆匆往這兒看上一眼,也就各走各的了。等了一會,昨天那位面色黝黑的人又來了。他帶來了酒。我看著他帶來的酒,胃里開始翻江倒海的難受。我想:“他又來了。”
那位面皮黝黑的人道:“你們的肚子餓不餓?”小小的人道:“餓。”面皮黝黑的人點頭道:“是一個人餓。”那個瘦伶伶的人嘴唇微動,道:“餓了又能怎樣?”面皮黝黑黝黑的人道:“嗯,是兩個人餓。”輪到我了,我道:“餓,很餓,非常非常餓。”面皮黝黑的人道:“原來是三個人餓了。”他又道:“我在街的那頭開了個酒鋪,因為面皮黝黑,大家伙兒問我叫阿黑。”小小的人道:“阿黑,你好。”瘦伶伶的人道:“你……你好。”他似乎不太愿意跟阿黑交往。我想:“你叫阿黑嗎?你是開著小酒鋪嗎?酒大傷身,我已經傷了兩回身了。”
阿黑在我面前坐下,瘦伶伶的人和那個小小的人,也往我們旁邊坐。阿黑拿出了一條小的不能再小的烤魚,還有一包花生,就那么幾顆花生,花生的香味瞬間撲到鼻前。我看見烤魚,聯(lián)想到那個老板娘——蘇小蝶,我的第一次烤魚,也是應松追我的時候,掉落山底所做的。
那個小小的人道:“這……這……這條烤魚我是不是能吃?”阿黑道:“什么叫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小小的人道:“這就好,這就好。”阿黑道:“昨天為什么不見你?”小小的人道:“你明天也要見不到我了。”阿黑道:“為什么?”小小的人道:“這里雖然臨著大海,也不見得比其他地方更容易討飯,明天我也就走了。”我在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議論中,想象那魚如何在口中嘎吱嘎吱作響的聲音,瞟了一眼瘦伶伶的人,他用牙尖輕輕咬著下嘴唇,又瞟了一眼小小的人,見他在口若懸河之時,那眼直勾勾的盯著面前的這條魚。阿黑哈哈大笑,我心想他的笑聲里是不是有著幾分揶揄之意?還是有別的什么?
阿黑道:“來來來,吃吧,吃吧……”我和瘦伶伶的人中了分金手,一起伸出胳膊,卻見那小小的人已經拿起魚來往嘴里塞。當我的嘴唇接觸到那華嫩鮮美的魚肉時,我恨不得能立馬多吃兩口。魚很快被瓜分完,花生也在逐漸減少。只因食物太少,我又不愿意去搶,所以吃的也最少,至于酒,我?guī)缀鯖]喝,那個瘦伶伶的人也幾乎沒喝,反倒是小小的人此時說起話來舌頭都直了。他不光喝的多,吃的也多。我和那個瘦瘦的人,幾乎就沒怎么吃魚。那位阿黑也沒少喝,因為地上已經扔了幾個空酒壺。
花生一顆一顆在少,轉眼已經是最后一顆花生。瘦伶伶的人看著阿黑,小小的人也在看著阿黑,我也瞧著阿黑。他身后的陽光普照,他魁梧高大的身軀,壯實強健的胳膊,仿佛在說著這最后一顆花生應該給誰?也仿佛在說著誰才是這顆花生的操控者!
阿黑道:“只剩下最后一顆花生了。”小小的人道:“給誰呢?”阿黑笑道:“給誰呢?”他向三人掃視一眼,拿起了最后的花生,伸到眼前,用眼看著,也看著三個人。小小的人道:“最后一顆花生肯定不是我的。”阿黑問道:“為什么不是你的?”小小的人道:“當然不是我的。我沒有必要為了一顆小小的花生,去得罪兩個大大的人。”我想:“他吃魚吃得最多,花生吃得最多,現(xiàn)在是沒辦法得得罪兩個大大的人了?”
瘦伶伶的人看著阿黑,也看著眼前的花生,忽然道:“只剩最后一顆花生?”阿黑道:“是。”瘦伶伶的人對著小小的人道:“最后一顆花生你要不要?”小小的人搖頭道:“不要。”瘦伶伶的人看向我道:“你要不要?”我道:“不要。”我忽然想爭上一爭最后一顆花生,卻又想自己都這樣了,還爭什么?搶什么?
瘦伶伶的人道:“那就是我的。”阿黑道:“為什么?”瘦伶伶的人望著阿黑道:“如果花生是最后的生機,那么誰贏得花生,誰也就贏得了最后的生機。”阿黑道:“哦?”瘦伶伶的人道:“因為我們誰也不敢在你面前放肆。”阿黑哈哈笑道:“是嗎?”他雖然在笑,可眉眼之間卻不漏聲色。我道:“我改變主意了。”透過花生我也一直在瞧著阿黑的眉眼。阿黑道:“改變主意?”我看著阿黑的眉眼,道:“最后一顆花生我也要了。”阿黑道:“你們兩個在爭嗎?”他忽然伸手在小小的人胸前拍了一掌,小小的人驚訝的望著他,想要還手,那血卻慢慢的血從他的口角流出,眼珠子也保留著那副驚訝的神情。我和瘦伶伶的人都一驚。我想:“你也是鬼手。”
阿黑道:“現(xiàn)在就剩你們兩個人了。”他殺了一個人,居然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我想:“他的武功很高,我卻看走了眼,不過,現(xiàn)在的我也不關心人家功夫好還是不好,只要能讓我有口吃的,我就阿彌陀佛了。”瘦伶伶的人道:“您是鬼手的老大?”阿黑道:“鬼手?老大?”瘦伶伶的人道:“您在鬼手的地盤殺了一個人,你若說自己不是鬼手,那就是青龍門的,青龍門的人,如今勢力很大,可是您又不像,你像鬼手,鬼手的老大。”阿黑道:“我如果是青龍門的,楚兄弟豈非早被抓了?”
我苦笑道:“原來我的名字是人人都知道的。”阿黑道:“楚兄弟是前天晚上被人從絕崖頂上扔了下來,這個短胳膊短腿的是昨天從外邊來的,至于你,是大大前天被人從絕崖上扔下來的。”瘦伶伶的人“哼”了一聲,道:“不論你是不是鬼手的老大,我的事,您知道的很清楚!”阿黑道:“你是江湖上的‘踏雪無痕’百千五?你之所以中了分金扶柳手,是因你在江湖上采花之故。”我瞧見那位瘦伶伶的人,他原來叫白千五,他在江湖上原來做的是這營生。
百千五面色大變,道:“你還否認自己是鬼手之一?”阿黑道:“這個短胳膊短腿的是青龍門派來的人,他昨晚已經見過青龍門的人了。”我道:“派他來的人也被你殺了?”阿黑點了點頭。我道:“你方才請他喝酒,也是為了將他斬于掌下?”阿黑又點了點頭。我道:“要殺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武功就算不高,可是他卻是青龍門的人,你不怕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阿黑道:“青龍門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但它的門人弟子卻經常莫名其妙的消失,就像當年的娥皇,娥皇剛剛執(zhí)掌大權的時候,也出現(xiàn)過這類事情,因為娥皇扳倒的是大風堂,大風堂雖然倒了,可大風堂畢竟曾經是第一大幫,第一大幫的手下人,想要殺死娥皇的,是有那么一批人的。”
我道:“青龍門扳倒的是娥皇,娥皇扳倒的是大風堂,大風堂遺落的門人會找娥皇的麻煩,娥皇遺落的門人會找青龍門的麻煩。”阿黑道:“這個小小的人在這里翹首以待的青龍門的大批人馬,自從派他來的人被殺之后,就不會再來了。他明明做了虧心事,還在這里賣好的本事很煩人。”我看見小小的人的尸體,就那樣歪在地上,口角掛著血跡,這還是剛才那位能言善道的人嗎?